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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锦香亭》古吴素庵主人编

  海清道:“咳!你哪知道,还有大大一桩隐忧哩!自李林甫死后,安禄山没了接应,只靠一个贵妃娘娘。那杨国忠又着实怪他,也常常陈奏他的反情。禄山立脚不定,央贵妃说项,封他为东平郡王,领范阳、平卢、河东三道节度使,兼河北诸路采访署行台仆射,统属文武节制将领,驻扎范阳,二月前赴任去了。”
  南霁云大叫道:“不好了,禄山此去,正如猛虎归山,青龙入海,天下自此无宁日矣。”海清道:“我乃残废之人,已不能有为。然每鼓雍门之瑟,便思击渐离之筑。南兄与吾弟如此英雄,何不进身效用,以作朝廷保障。”霁云道:“不才正有此意,故欲同令弟前往张睢阳处。只是贤昆玉阔别数年,方才相会,恐怕不忍骤然分袂。”海清道:“大丈夫志在四方,何必作儿女子的恩爱牵缠之态。”霁云拍掌大笑道:“妙!妙!优伶之中,有此异人,几乎失敬了!”
  说话之间,外面筵席已定,请出上席。那雷海清虽是个小小乐官,受明皇赏赉极多,所以做事甚是奢富。筵席之间,就叫几个梨园子弟来吹弹歌舞。这是他卖物当行,不消说得。海清就留霁云与万春住了数日。霁云、万春辞别,海清又治酒送行。二人别了他,出城到寓所中取了行李,一齐上马登程,向睢阳进发。
  在路登山涉水,露宿风餐,经了些“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”。不一日到睢阳,二人进城歇下。在店中各脱下路上尘沙衣帽,换了洁净衣服,带在包中。霁云写了名帖,万春是未曾见过面的,不敢具柬,备了谒帖,叫店小二跟了,径投守御使衙门上来。
  恰值张巡升堂理事,只见闹嚷嚷的健步军牢,杂沓沓的旗牌听用。也有投文的,也有领文的,也有奉差的,也有回销的,也有具呈的,也有塘报的。军民奔走,官役趋跄。南、雷二人站了半晌不得空处。见有一个中军官走进辕门来,霁云便向前作揖道:“若是张老爷堂事毕了,敢烦长官通报一声,说有故人南霁云相访,帖儿在此,相恳传达。”中军道:“通报得的么?”霁云道:“岂敢有误长官。”中军道:“如此少待。”说着进去了。
  又隔了一会,那中军飞也似奔出来道:“南爷在哪里?老爷请进相见。”霁云叫声“有劳!”整衣而入。张巡降阶迎接上堂,忙叫掩门。霁云道:“且慢,有一涿州雷万春与弟八拜之交,他因想慕英风,同来到此,欲求一见,未知可否?”张巡道:“既蒙不弃而来,快请相见。”中军高声应了,飞奔出去,请雷万春入来。万春手持谒帖,将欲跪下。张巡向前扶住道:“岂敢!岂敢!不嫌鄙才,惠然赐顾,理宜倒屣,岂敢踞床。”吩咐掩门,后堂相见。三人转入后堂,叙礼已毕,分宾主坐定。
  先是霁云与张巡叙了些阔别情由。茶过一通,张巡便向万春道:“下官谬以菲才,兹叨重任。方今权臣跋扈,黎庶疮痍,深愧一筹未展。足下此来,必有以教我。”万春道:“卑人山野愚蒙,惭无经济,辱蒙垂问鄙陋,敢不披肝沥胆,以陈一得之愚。窃见安禄山久蓄异谋,将来祸不旋踵。明公所镇睢阳,当江淮要冲,直东南之锁钥。为今之计,莫若修葺城垣,训练士卒,屯积粮草,作未雨绸缪之算。一旦贼人窃发,进可以勤王剿逆,退可以守地保民。此所谓防患于未然。愿明公熟筹之。”
  张巡道:“诚快论也。南兄有何妙见?”霁云道:“自古道,天时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,以我愚见,尚当与郡守同志,加恩百姓,激以义气,抚以惠政,使民知顺逆之道,定向背之心。外可驱之杀贼,内可令其保城。上下相睦,事无不济矣。”张巡道:“妙哉!妙哉!得二公相助,睢阳有幸矣!”即吩咐摆宴洗尘。二人起身方要告辞。只听得外面传鼓,门上传禀进来,说:“有范阳郡王钧帖,差官要面投禀见。”张巡道:“此来必有缘故。二公少坐,待下官出堂发放了,再来请教。”
  别了二人,一声云板升堂。外边吆喝开门,便唤范阳镇差官进见。那差官手持钧帖,昂昂然如入无人之境,步上堂来,向张巡作了一揖,递上钧帖。张巡拆开一看,原来是要筑雄武城,向睢阳借调粮米三千石,丁夫一千名,立等取用。
  张巡看罢,向差官道:“本衙门又非属于郡王,为何来取用丁粮?”差官道:“若是郡王统辖地方,就行文去提调了。因睢阳是隔属,所以钧帖上说是借用。”张巡道:“朝廷设立城堡,已有定额,为何又要筑城?”差官道:“添筑军城,不过是固守边疆,别无他故。”
  张巡冷笑道:“好一个别无他故,我且问你,郡王筑城,可是题请朝廷,奉旨允行的么?”差官道:“王爷钦奉圣恩,便宜行事,量筑一个小小城池,何必奉旨。”张巡大怒道:“安禄山不奉圣旨,擅自筑城,不轨之谋显然矣。我张巡七尺身躯,一腔热血,但知天子诏,不奉孽藩书。”
  说罢,须眉倒竖,切齿咬牙,将安禄山的钧帖扯得粉碎,掷在地下,向差官道:“本要斩你这驴头,函送京师,奏闻反状,兴师诛剿。可怜你是个无知走狗,不堪污我宝刀,权寄下此头,借你的口,说与安禄山知道,教他快回心转意,弃职归朝,束手待罪,尚可赦其性命。若是迷而不悟,妄蓄异谋,只怕天兵到来,把他碎尸万段,九族全诛,那时悔之晚矣!左右,与我打那厮出去。”堂下吆喝一声,押四、五十条木棍,齐向差官身上没头没脑的乱打。那差官抱头鼠窜,奔出衙门去了。
  张巡掩门退堂,怒犹未息,复与南、雷二人坐定。雷万春道:“我二人在屏后,见明公发放那差官,最为快畅。即此即可吓破逆贼之胆矣!”南霁云道:“禄山知此消息,不日就举兵反矣!不可不预为提备。”张巡道:“此间郡守姓许名远,亦是忠义之士,明日便请来商议,就权请屈尊二公为左右骁骑将军,统率将士。”二人称谢,上席饮酒,谈论战守之策不题。
  却说安禄山的差官,被张公打出,唬得魂不附体,慌忙出城,不分昼夜奔回范阳,不敢去回复安禄山,先去见那大将尹子奇,把张睢阳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与尹子奇知道。子奇大惊,忙上马到王府来见禄山,也把差官传来的话说了。禄山听罢,大怒道:“孤招军买马,积草屯粮,俱已停当。因范阳乃根本之地,故此加筑外城,名为雄武城。已将次筑完,方欲举事。这张巡敢如此无礼!也罢,一不做,二不休,事已至此,丢不得手了。你可与我昼夜督工筑城,要三日完工。如迟,尽把丁夫坑杀,快去,快去。”尹子奇答应去
  了。
  又唤大将史思明,吩咐:“备一道矫诏,选一个无须标致军人,充为内监,只说京中下来,至期在皇华亭,如此,如此。”史思明也应着去了。又吩咐世子安庆绪,教他:“齐集人马,三日后在教场等候。”安排已定,传令军士,在城中大小衙门飞报:“三日后,有圣旨到来,传各官迎接。”那些军士果然往各衙门传报,报到佥判葛太古衙门来,葛太古也自打点接旨。
  原来,葛太古自贬范阳佥判,领了明霞小姐和家人婢女赴任之后,不上半年,恰好那冤家对头安禄山也分藩此地。太古就推托有病,不出理事。安禄山因要团结人心,假装大度,不来计较,因此太古得以安然。
  只是明霞小姐一腔幽恨,难向人言,只有红于知他心事。看见登科录上,钟景期中了状元,二人暗自欢喜。及见邸报上说:“钟景期参劾了李林甫、安禄山,谪贬石泉堡司户。”却又背地伤悲。思量与钟景期一段风流美事,眷恋绸缪,便纷纷落泪。红于再三劝解,只是不乐。不久恹恹染成一病,终日不茶不饭,强坐强眠。有时闷托香腮,有时愁抱上腕。看看臂宽金钿,腰腿罗裙。非愁非恼,心中只是恹煎;不痒不痛,肠内总然郁结。勉强寄情笔墨,无非是含愁蓄怨,并无淫艳之词。她的诗赋颇多,不能尽述。只有《感春词》二阕,更为蕴藉。
  调寄《踏莎行》
  其一:
  意怯花笺,心慵绣谱,送春总是无情绪。多情芳草带愁来,无情燕子衔春去。倚遍栏干,钏易几许,望残山水蒙蒙处。青山隔断碧天低,依稀想得春归路。
  其二:
  昨夜疏风,今朝细雨,做成满地和烟絮。花开若使不须春,年年何必春来住。楼前莺飞,帘前燕舞,东君漫把韶光与。未知春去已多时,向人还作愁春语。
  是日,明霞正与红于在房闲话。忽见葛太古进来,向明霞道:“我儿可着红于将我吉服收拾停当,明早要去接旨。”明霞道:“朝廷有何诏旨?”太古道:“报事的只说有圣旨到来,不知为着何事?”明霞连忙吩咐红于,取出吉服放在外边。
  次早,太古穿扮停当,出衙上马,来到皇华亭。只见安禄山并合城文武官员,俱在那里伺候。太古向前,勉强各各施礼。少停半刻,内官赍着诏书已到。众官跪接,上马前导,鼓乐迎进城内。一路挂红结绿,摆列香案,行到教场中演武厅前,各官下马跪在厅下,厅上内官展开诏书高声宣读:
 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:朕惟丞相杨国忠专权恃宠,壅蔽宸聪。除越礼僭分轻罪不坐外,其欺君误国,重罪难容。朕欲斩首示众,第以椒房之亲,恐伤内官兄妹之情。几欲削官罢职,诚恐蒺藜之祸难除。咨尔东平郡王安禄山,赤心报国,即命尔掌典大兵,入朝诛讨,以除国难。部下文武,听尔便宜调处,务使早奏厥功。钦哉!
  安禄山率众官,山呼万岁已毕,请过圣旨香案,禄山就上演武厅,面南坐下,开言道:“孤家奉旨讨贼,不可迟延,即于今日誓师。孤家便宜行事,今就将你等文武官员,各加一级,荣封一代,你等可谢恩参贺。”众官听了,面面相觑。内中有等阿谀逢迎的,并一班助恶之徒,便要跪下。只见葛太古自班中走出来,厉声高叫道:“安禄山反矣,众官不可参贺。”众皆大惊。
  安禄山见太古挺身上厅,便对他笑道:“你是葛佥判么?今番在我手下,尚敢强项,我劝你不如归顺于我,自有好处。若是不从,立时斩首示众,你须三思。”太古道:“你这反贼,还要将言来说我么?我葛太古身受国恩,恨无能报效。断不能屈身顺你那千刀万剐的奸贼。”安禄山大怒,喝叫刀斧手:“即刻推出斩首报来。”刀斧手答应,向前绑缚了。
  方要推出开刀,旁边走过尹子奇来,告道:“这厮辱骂王爷,死有余辜。但杀了此人,反成就了他的美名,莫若将他监禁,令彼悔过投顺。一来显大王的汪洋度量,二来誓师吉期,免得于军不利。”禄山道:“卿言甚善。”便吩咐:“将葛太古监禁重囚牢内。昼夜拨兵巡逻,不许家人通信。”左右应了,牵着葛太古去了。
  尹子奇与史思明又道:“大王起义兵,锄奸诛恶,宜先正大位,然后行师。”禄山道:“卿言有理,今日我自立为大燕皇帝,册立安庆绪为太子,尹子奇为左丞相、辅国大将军,史思明为右丞相、护国大将军。杨朝宗、史朝义、孙孝哲为骠骑将军。改范阳镇为雄武军都。”
  克日兴师,拨杨朝宗、孙孝哲为先锋,自己统大兵三十万,南下武牢,进取东西二京。又拨尹子奇、史思明,领兵十万,南取睢阳。留安庆绪与史朝义镇守雄武根本之地。旨意一下,那各官谁敢不依,只得摆班。参贺已毕,禄山摆驾回去。
  次日,禄山与尹子奇,各统军马出城,分头进发,只见:
  悲风动地,杀气腾空。剑戟森严,光闪闪青天飞雪;旌旗缭绕,暗沉沉白昼如昏。那巡阵官,巡警官,巡哨官,旗牌官,司其所事;金吾军,羽林军,虎贲军,神机军,水坐军,听其指挥。人绑头,马结尾,急煎煎星移电走;弓上弦,刀出鞘,惨伤伤鬼泣神愁。正是:
  万众貔貅入寇来,挥戈直欲抵金台。
  长城空作防边计,不道萧墙起祸胎。
  那军马浩浩荡荡,分为两路,一路向武牢进发,一路向睢阳而去。安庆绪送父亲出城,然后回去,吆吆喝喝的进城。
  行到一个衙门前经过,见有巡城指挥的封条贴着。安庆绪在马上问道:“这是谁人的衙门?”军士禀道:“这是葛佥判的衙门,有家眷在内。”安庆绪道:“就是那老贼的衙门么?那厮是个反贼,恐有奸细藏在里面,军士们与我打进去,搜一搜。”军士答应一声,一齐动手打将进去。
  不知明霞小姐怎生藏躲?且看下回分解。
  第八回 碧秋女雄武同逃
  诗曰:
  云想衣裳花想容,青春已遇乱离中。
  功名富贵若常在,得丧悲欢总是空。
  窗里日光飞野马,檐前树色隐房栊。
  身无彩凤双飞翼,油壁香车不再逢。
  话说葛明霞听得安禄山反了,父亲被他监禁,差人到监问候,又被禁卒拦阻,不许通信。衙门又被巡城指挥封了,正在房中与红于忧愁哭泣。忽见外面“乒乒乓乓”打将进来,家人奔进说道:“小姐不好了,安太子打进来了。”明霞惊问道:“哪个安太子?”家人低声道:“就是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。”明霞听了,大哭一声,昏倒在地。
  那安庆绪领着众军,一层一层的搜进来,直至内房,就扯住一个丫鬟,拔出剑来,搁在她颈上问道:“你快快直说,葛太古的夫人在哪里?若不说就要砍了。”丫鬟哭道:“我家没有夫人的,只有一位小姐。”庆绪指着红于道:“这可是小姐么?叫甚名字?”丫鬟道:“这是红于姐姐,我家小姐叫明霞,倒在地下的就是。”庆绪收剑入鞘,喝叫丫鬟们:“与我扶起来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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