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氏见红丝小姐说得正大有理,无言可劝,只得又走了出来,说与卜成仁知道。卜成仁听了,因跌脚道:“要等父命,这还好哩!听得人说,长孙肖已出京多时了,只怕早晚就到。若再差人去请父命,只怕请得命来,我的性命已呜呼了!”郑氏道:“你且不必着慌。你妹子虽然如此说,但我看她沉沉吟吟,也还不十分固执。你且去料理管家之事,妹子待我再去劝他,或者肯了也不可知。”卜成仁道:“母亲吩咐的是。孩儿且去外面打点,妹子之事,要在母亲身上。”
遂走了出来,又去见李知县道:“舍妹之事,治晚生已曾说明了。只求老父母到管家一言,倘能救得治晚生,自然重报,决不敢忘。”李知县道:“本县一官,俱蒙尊公覆庇。贤契之事,即本县之事,敢不周旋,怎么说起报来。贤契且请回,本县即刻就去见管公子,看他是何光景,再作道理。”只因这一去,有分教:
屏开双孔雀,褥隐两鸳鸯。
不知后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八回
管不闻婉转探才费小心
卜红丝信笔题诗存大礼
词曰:
闻名不久,未识才真否。果是闺中八斗,结他做英皇偶。题诗信手,聊免涂鸦出丑。识破珠玑琼玖,大礼如何敢苟。
右调《少年游》
不说李知县受卜成仁之托来见管公子。且说管雷,有人报知长孙肖中了榜眼,奉旨归娶之事,大喜不胜。因暗暗着人到祖夫人处,请姐姐回家,与她商量道:“姐姐诈死,外面人都信了。今先生奉旨归娶,将近到了。爹爹又封王未回,倘有府县来问,却怎生答应?”管小姐道:“若竟说是死,恐别牵终幕,岂不有误?若竟说是生,则生死至情,又无以见。吾弟且含糊于生死之间,看长孙作何情态。倘责汝优柔不断,只以待父归为辞,便可掩饰。”管雷一一领受。
正算计未了,忽报李知县来拜,管雷忙出来接见。方才坐定,李知县就先说道:“今高亲长孙无忝,高揍巍科,奉旨归娶,贤契知道了么?”管雷道:“已闻知了。”李知县道:“令先姐既遭此变,却将奈何?”管雷道:“实无可奈何。”李知县道:“虽无可奈何,然此系奉旨之事,须先商量一法以待之,方可免临时之误事。”管雷道:“家父奉王命而远出,治门生又年幼无知,实不知商量何事?只合等长孙先生到日,他与治门生有师生之谊,于家姐有夫妇之论,家父又与他有通家之好,此时当作何举动,他定有以教之,治门生实不能先打点于此时也。”李知县道:“子候父命,固是正理。然尊大人(原书自此缺二页共三百六十字)……。
卜存仁道:“管家的事,已说得明明白白了。但只要妹子乐从,便救了我的性命,不知母亲曾又与她说通么?”郑氏道:“我已说过三、四次,她执定要待父命,教我也无法奈何她。”卜成仁道:“若要待父命,不知父命几时来?莫说他来寻我,便是我自家急,也要急杀了。“
正在着急,忽父亲卜尚书有信寄到,忙忙拆开看时,恰正是教女儿从权嫁与长孙榜眼之事。喜得卜成仁抓耳揉腮,不知是处。郑氏听知,也自喜欢,因拿了卜尚书的书信来,与女儿看道:“这番没得说了。”卜小姐看见书中说道:“既玉支玑有聘,答聘有诗,则婚姻定矣。”又说道:“长孙榜眼青年才子,你若嫁得他,我心高兴。我已央大座师王相公为媒,与彼说明矣。”
卜小姐看完,沉吟半晌,方说道:“父既有命,母亲又再三教劝,事又与哥哥相关,孩儿怎敢再辞,听其来娶可也。若先往管家与她弟为我弟,则恐涉嫌不便。”卜成仁道:“她家公子才十二、三岁,有何嫌可涉,贤妹既允了,他明日就要来接贤妹了。”红丝方无言语。正是:
惜情争论恨沉吟,默默无言定遂心。
谁说凑来人事巧,大都天意别高深。
卜成仁见妹子允了,遂复来见李知县,央他请了管公子来,同回家去见妹子。此时红丝小姐正在书楼上题咏陶情,忽卜成仁慢慢同管雷走到楼下,先见了郑氏,便教侍妾报知小姐。红丝小姐见事已至此,不免要相见,叫侍妾请上来。卜成仁遂与管雷上楼,管雷到得楼上,将红丝一看,只见:
是花却不露花妖,秋水春山别样娇。
若就文心认君子,其中恰又逗桃夭。
管雷看见卜小姐仪容秀美,竟与姐姐相似,心中又惊又喜,因上前施礼道:“尊姐请坐,待愚弟拜见。”卜小姐道:“姊弟雁行,拜何敢当。”卜成仁道:“只是常礼,长揖罢。”揖罢坐下,送茶。茶毕,管雷道:“长孙先生奉旨归娶家姐,以完玉支玑聘定之盟。李父母久知家姐之玉支矾,已追出上库。又闻上价赎出,转聘尊姐。总一玉支玑,故婉转屈尊姐以曲完三家之美,故愚弟敢越礼请见。欲迎请尊姐至舍,早领教诲,使得习熟,庶免临时错乱。”
卜小姐道:“愚姐闺中柔弱,足迹不逾阃外。今承父命,欲以卜家碧玉代周南窈窕之庖,难免抱惭。明日鸠居鹊巢,非宜不类,尚望贤弟时为指点。”管雷道:“前日长孙先生,以玉支现聘定家姐。家姐咏一诗以答其聘,自以为摹形寓影,微有可观、不意复见了尊姐答聘之诗,出风入雅,真是后来居上,甚是抱惭。几望飞恃闺席,以领香奁大教,却恨无由。今兄弟借此一脉,转得至前,真侥幸也。“卜小姐道:“当时咏此,只因见了原韵精微,一时技痒。又因哥哥索和,故一时续貂。原不知为答聘之用,又何知传到尊姐并贤弟之前,为大方贻笑。”
管雷听罢,就走近书案前,翻她的笔墨观看。只见题花咏柳,赋物娱情,或长篇并绝句,不一而足。因说道:“尊姐翰墨淋漓,真家姐闺中之良友也,可敬!可敬!但愚弟不识进退,携得素扇一柄,欲求尊姐挥洒数行教训愚弟;不知允否?”因向袖中取出一把金扇,放在案上,卜小姐道:“要题写何难,但恐不佳,贤弟不要见笑。”一面说,一面磨起墨,遂信笔题一首道:
春风不问是谁家,吹得桃夭片片斜。
幸喜支玑支得住,两花织做一枝花。
管雷立在案旁,看见卜小姐落笔花妍,柳媚吐词,燕乳莺雏,不觉惊喜欲狂。因称赞道:“真吾姐也,明日即当具香车奉迎,万望尊姐慨然。”卜小姐道:“且到临时再看。”管雷遂辞了卜小姐,依旧同卜成仁出来。送到门前,卜成仁又再三叮咛管雷择日来接。管雷应允,方才别了。
回家入见管小姐,将相见之事说了,道:“这卜小姐,真又是一个才女了。”管小姐道:“何以见得?”管雷道:“愚弟见她案头,笔墨纵横,吐谈风雅,不问已知其为多才闺彦。但恐姐姐不信,故以扇索题。不得已,又露出窥见浅态,未能使她笑愚弟无目。”管小姐道:“求她题扇,她曾题么?”管雷道,“她接过扇子,也不问题,遂信笔写出一首七言绝句,竟将这一番举动曲曲道尽,却不露一痕形迹,而又风雅特甚。“向袖中取出,递与管小姐道:“姐姐请看。”
管小姐看了,不觉喜动颜色道:“风流香艳,实实可爱。吾弟赏鉴不差,须速致其来,以鸣河洲之盛。”管雷道:“卜小姐不独才美堪怜,而一种幽贞性情更可敬也。我看她嫁与长孙,虽承父命不敢推辞,但教她充作姐姐,这一段委曲,未免近亵,似非所愿。明日请她,未必肯来,我们若逼请她来,虽若亲爱,实屈辱之也。不知姐姐可能兔其屈辱,以昭亲爱?”
管小姐道:“卜成仁逼妹代嫁者,是认我死,虑祸及于他。我今尚生,他原无祸。他既无祸,则他妹之嫁,自有正途,何须借径,以损闺颜,但此时不便说破。贤弟既欲全此女之贞,明日往迎,须隐隐约约微露其意,止其勿来可也。”管雷道:“姐姐此论大妙,愚弟即如此行。”
到了次日,遂不通知卜成仁,意自到卜尚书家来要求见。家人是公子吩咐下的,也不说公子不在家,竟将管雷引了入去。走到中门,又叫管中门的仆妇引至楼下,又叫管楼门的丫头禀知小姐,方才请管雷上楼去相见。相见过坐下,卜小姐道:“贤弟今日之来,莫非接我到府上去么?只怕今日还不及。”管雷道:“昨日愚弟妄想要接尊姐至舍者,以常人论也。及见尊姐,而知尊姐德性过于古媛,才美高于今淑,行为闺范,止作女仪,非常人比也。归而思之,安敢献媚华堂,而移花易柳,以辱春光。故愚弟今日之来,虽名为迎接,实欲暂停鸾凤,以待百辆之迎,不知尊姐以为何如?”卜小姐道:“体贴至此,贤弟之情,可为深至,感激不尽。但恐安坐不往,祸及家兄。倘伤手足,则争礼又属虚名,有所不忍,故踌躇不决耳。”管雷道:“愚弟既不欲辱及尊姐,又安敢祸及尊兄,实有所持,万万可以两全。故敢为尊姐作温椟之思,尊姐但请放心。”
小姐听了,又惊又喜道:“贤弟说来,虽觉快畅。但不知就理,终怀疑虑。贤弟何不明以告我?”管雷道:“此中就理,浅而易见,尊兄拿隐无伤,故敢请命。尊姐若不深信,乞至舍一观,自然明白。若要此时明言,窃恐耳目漏泄,有伤大事,实实不敢。”红丝见管雷说得侃侃,料不是谎,满心欢喜道:“贤弟既有大力,覆庇愚兄妹之功多矣,感激,感激。”管雷说明,就辞去了。
卜成仁闻知管雷来接,忙赶了来家,要撺掇妹子速去。不期来迟,管雷又去了。因急急上楼,问小姐道:“管不闻既来接妹子,为何又独自先去了?”卜小姐道:“他不是来接我,是来辞我,教我不消去了。他说:‘自有妙法,可以保全哥哥,决不至有祸。’所以自家去了。”
卜成仁听了,连忙跌脚道:“管公子不肯接妹子去,反说这些好话,这事不好了,是我的祸到了。”卜小姐道:“这是为何?他难道小小年纪,会捉弄人?”卜成仁道:“妹妹你不知道。这管公子的姐姐,是我威逼死了。论起理来,原与我是仇人,若是个奸狡的,不知几时把我告了。只因他年纪小,糊糊涂涂,又没胆气,故隐忍至今。我只愁管恃郎回来,这一死难逃。只指望管侍郎死在海外,便是我的造化。今不期添出个长孙榜眼来夹炒。多亏李县尊设此移花接木之计,全我的生。管公子一时想不到,昨已应承了,来认做姐姐,愚兄一场大祸已可消释。不知为甚,今日又变了卦。定有人点醒他知,要与姐姐报仇,故改口来回妹子。妹子若不去,我自然是死了。”说罢,便哭将起来。
卜小姐道:“哥哥不要哭。我看这管公子年纪虽小,说话却老成,决无报仇之意。但我再三问他,他不肯直说,只教我到他家去一看便知。”卜成仁道:“既教妹妹去看,妹妹何不为我的性命去看一看?”卜小姐道:“若论女子守身,决无轻易出门之理。既哥哥如此慌张,只得蒙羞冒耻为哥哥走一遭。”只因这一去,有分教:
美应爱美,才自怜才。
不知后事何如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九回
二小姐惊惊喜喜说幽心
两尚书真真假假讨情面
词曰:
冷暖幽心俱悄悄,暗痛私疼,不许他人晓。一旦春花遇春草,自应细细啼春鸟。只道相逢刚凑巧,台接衡连,情面轻轻讨。谁知都是没相干,空惹许多烦与恼。
右调《蝶恋花》
话说红丝小姐,前因管雷止她不去,包管没祸。又说如不信,请至舍一看便明。今又因哥哥卜成仁见她不到管家去代嫁,十分惊慌。因暗想道:“此事若管雷之言果真,固可以全我婚姻之大礼。倘管雷之言涉谬,岂□□哥哥威逼之实。何况管雷有请我至舍之言,何不借此去看个明白,也可放心。设或不然,当再作区处。且此时往来,于婚礼无碍。”
主意定了。又见卜成仁着急,遂许他一往。因差人知会管公子,竟悄悄的一乘小轿,抬到管恃郎家来。此时管雷闻信,已与管小姐打点停当。见卜小姐到了,接入后厅,方才请她下轿。早有许多恃妾,前前后后簇拥入去。入到深闺秘阁之中,忽见又许多侍妾簇拥着一位小姐,在那里拱立相迎。
卜小姐远远望见,吃了一惊,不知何人?困她心灵性慧,又有了管雷的前言,忽悟到管小姐原来未死。因笑嘻嘻,就象认得的一般,忙趋上前说道:“姐姐游戏入神,竟不顾愚人惊死那。”
管小姐见卜小姐才会面,即参透其微,深服其颖悟敏捷。因笑答道:“虽是一番游戏,只怕惊姐姐不动,何敢称神。”卜小姐道:“小妹传闻纵未惊死,今日骤然识面,难道不要喜死么!”管小姐道:“深感姐姐今日见面之喜死,早救了小妹未见面之想死,真侥幸也。”二人大喜,拱让入室,分宾主对拜。拜毕,坐定,侍妾送上茶来。卜小姐早看见管小姐,生得:
花样清癯柳样肥,裁云带月凑腰围。
慢言想象浑如渴,秀色餐来早不饥。
管小姐也看明卜小姐,生得:
莺般娇媚柳般妍,眉蹙堪增笑可怜。
料想人间闺阁少,多应天上滴仙来。
二人互看分明,各各爱慕不已。卜小姐先说道:“姐姐好作用耶。此虽家兄愚不量力,妄作天姝之想,自作还应自受,然所受亦已苦矣。无论从前被吓几死者数次,即至今尚惊魂未定,累小妹几几为受辱之事,而姐姐竟深闺享安贞之吉,以待佳期,真好作用耶!敬服,敬服。”管小姐道:“此举虽小妹之过,然非此则令兄之威势不可当,痴念不能止,故不得已而出。此空惊虚喝之罪,望姐姐恕之。”卜小姐道:“家兄忧死,而忽然得生;小妹待辱而一朝获免,感激已自不胜,何敢言罪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