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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落梅《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》

日期:2018-10-03
摘要:我们都应该相信,世间万物,皆有情缘。哪怕顽石劣土,枯草朽木,只要给予阳光雨露,给予慈悲关爱,无不让人感受到自然造化的神奇,以及上苍赋予它们的使命。所以在西藏,我们都愿意认同那些信众的说法,相信每一只牛羊都有情感、每一株草木都有灵魂、每一片流云都有眼泪,而山川河流、飞禽虫蚁,都有其不可言说的佛性与尊严。
执迷(1)
有些地方,此生是定要去的,只有亲历了远方山水,让虚幻的梦成为鲜活的真实,才不枉来人间走过一遭。可当我们见到梦中的情致,那样至美的风景,可以做到寂静无言吗?岂不知,每一粒尘埃的下落,都会将其惊扰。当我们迈进了西藏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,就应该明白,这里的一草一木、一砖一瓦、一僧一众,都不该被打扰。
日落的色彩真的很美,扎什伦布寺不知被谁给镀上了一层酡红色,像是饮醉了黄昏。那一条被岁月擦亮的石板路,不知道收藏了多少朝圣者迷惘又执著的徘徊。我们应当相信,这里始终会有一面飘扬的经幡,将你我等待。只是伫立在静穆的佛殿面前,看宽广苍茫的蓝天,听清脆的铜铃摇醒前世的记忆,不知道,这些闯入圣地的人,入了禅境,还能不能走出来?
三百年前,那位叫仓央嘉措的活佛在这里受戒,扎什伦布寺的一盏老旧的酥油灯记得当年的情景。年轻的仓央嘉措端坐于五世班禅及几位上师面前,他闭目念经,面容冷漠如冰。一任大师劝解与开导,他的平静让人深感无措与遗憾。五世班禅那一刻明白,人生百态,纵是入了佛门,这诸多的僧侣亦是各有各的缘法和宿命。有人要名利,有人要情爱,有人只愿一生长伴佛祖,无欲无求。看着眼前平静的活佛,他开始觉得语言是那么苍白无力。
仓央嘉措终究还是跪拜在五世班禅的膝下,深深磕头,坚定地说道:“违背上师之命,实在有愧。弟子深知世相皆空,但弟子已然回不了头,恭请上师收回从前所授的沙弥戒,让弟子还俗。”仓央嘉措如一湖平静的水,他的平静与坚定,却令整个扎什伦布寺顿时波涛翻滚,众僧侣随之齐齐下跪。他们谁也料想不到,这位年轻活佛,竟然会甘愿抛却至高无上的地位,选择浪荡俗世,做一个买醉在街头的歌者凡夫。
莫非他真的被情爱迷惑了双眼,搅乱了神志?否则他如何可以这样毫不犹豫地放弃当下拥有的一切,放下他忠爱的佛祖,还有那些日日朝觐他的子民。佛难道不是慈悲宽容的么?可他明明这般自私,只为个人的情爱,为一个琼结姑娘,抛下芸芸众生。他还是万民敬慕的活佛吗?可看着他忧郁的眼神,为什么没有人肯怪罪于他?那是因为每个人在真实的情感面前,都做不到铁石心肠,此时仓央嘉措的情歌,已经从布达拉宫蔓延至扎什伦布寺上空。长跪不起的众僧呵,眼中有泪,却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下落了。
仓央嘉措要求还沙弥戒返俗,确实令在场的众僧惊心,他无畏的眼神,有一种誓不罢休的决然。是的,他懦弱太久了,这一次他不能允许自己再忍让下去。姑且将责任和使命抛掷一边,他再不是布达拉宫最大的王,他只想做拉萨街头的无名浪子,做达娃卓玛美丽的情郎。他要为自己好好活一次,人生须尽欢,是的,尽欢。
一个偷尝了禁果的青年,面对诱惑,再也不能做到视而不见。仓央嘉措用生命维护的情感,被世人拆穿,又岂甘心俯首认罪。因为禁忌,他的心更加渴慕和向往浩荡的激情与诱惑。纵然他面对的是刀枪斧钺,奔赴的是龙潭虎穴,他也义无反顾。所以他有了对抗上师的勇气,有了违背佛祖的胆量,有了与桑结嘉措抗衡的筹码。
曾经那个孤独迷惘的少年,被岁月催促着长大,他学会了拒绝,懂得了那么一点点自私。但我们应当相信他是无心的,他本无意为难任何人,辜负任何人,他只不过想做自己。但是前世魂灵附体,他要为莫须有的前世付出一生的代价,这是他无可推卸的责任。当我们以为仓央嘉措从此可以像苍鹰一样,展翅在青天下飞翔之时,命运跟他说了一声:对不起。
执迷(2)
早在仓央嘉措来到人间的时候,他的人生就已经写好了判决书。对他一直管束严厉的桑结嘉措突然有些害怕了,害怕这个倔强的孩子会做出至死的抵抗。可他希望仓央嘉措死吗?如若仓央嘉措死了,那西藏的政局岂非名正言顺地落入他的手中?那时候,他可以再去寻找一个转世灵童,做他的傀儡。可是拉藏汗会放过他吗?大清皇帝能放过他吗?不,桑结嘉措必须要仓央嘉措留下,继续做他的手中的棋子,过河的时候,他需要他。
拉藏汗听闻此事,亦匆匆赶来,他要制止仓央嘉措的决定,因为他担心仓央嘉措的离去,会令桑结嘉措有机可乘。对拉藏汗来说,这个有名无实的活佛,并非是他真正要对付的目标,他扬起的那只弩箭,是要朝准桑结嘉措的心脏射击。到那时要击败仓央嘉措,当是易如反掌、不费吹灰之力了。多么可笑的事,拉藏汗不是上书给康熙帝,告知仓央嘉措是假冒的活佛吗?为何此时却惧怕他决然离开,可见一个人为了权欲,纵是不择手段、出尔反尔亦在所不惜。
没有人知道,仓央嘉措是因为何种理由,收回了他在扎什伦布寺说出的话。是出于对桑结嘉措的忍让?是出于对拉藏汗权威的惧怕?是他始终放不下络绎不绝的朝圣者?又或是桑结嘉措答应了他何种条件?总之,仓央嘉措继续留在了布达拉宫,做他的至尊活佛,那个微不足道的心愿,终究没能实现。那一袭红色僧袍,披在身上,为什么总是让他心烦意乱?
仓央嘉措企图在雨中奔跑,可是转了一个圈,又回到了原地。布达拉宫的朝圣者并不会因为市井的传闻而减少半分,他们不信,不信拉藏汗的谣言,在他们的心中,仓央嘉措就是他们的活佛。一个可以写出如此美妙诗句的情僧,又怎么会是假的达赖?他分明就是神佛的化身,他的诗句就是雪夜里的熊熊篝火,是沙漠中隐现的绿意,是黑暗中绽放的一丝光明。
这些生动的情歌,在拉萨城的街头传唱得更加响亮。八廓街的小酒馆,因为曾经有过一位叫宕桑汪波的风流青年,而夜夜客人爆满。他们都知道,那位沉迷于酒馆的浪子,就是住在布达拉宫的活佛仓央嘉措。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他的敬意,反而令他们觉得,这个佛是最慈悲的,因为他没有站在遥不可及的高度,等待他们翘首企望。而是深入民间,与他们一起享受烟火迷离的美丽。
原来人的心都是这般的软弱,渴望柔情与幸福。我们从来都不愿意看到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杀伐,不愿意接受战争所带来的浩荡洗劫。倘若每个人都心存善念,安于平淡,在属于自己的小城里像花开一样微笑,如莺燕一般歌唱,那该多美。或许非要等到千帆过尽,百味皆尝,才甘愿守着山青水静的乡野,过最清淡的日子。那时候,是否有一支情深的笔写下湛蓝的天空、纯净的云朵,以及古老的村庄和村庄里那些平静的故事?
破碎(1)
背上行囊,我还在远方,心灵的远方,梦境的远方。我知道,这里每一寸的土地都不属于我,无论我多想珍惜,把它当作我的国、我的城,但终究只是一厢情愿。天亮之后我就要离开,离开八廓街的这间小酒馆,明天的太阳与我无关,因为我是天涯的异客。在这里,我没有留下任何的踪迹,我不希望日后有那么一天,某个来者叫出我的姓名,而后不经意地成了他生命里所惦记的人。我不愿意,我是匆匆过客,飘动的衣袂,分明显露出我从容淡然的心。
没有你的时候,岁月荒废了三百年,三百年,多少次莺飞草长,多少次雪莲花开,只是你真的走远了。你离开之后,酒馆依然开着店门招呼来客,依旧欢声笑语,高朋满座。虽说人生寂寥,但生者终究欢愉,唯有死者沉默无声。悲伤是短暂的,我们可以怀念,却没有谁永远地为之沉沦。这并非是无情,而是生存的法则,每一天,都有不同的人来来往往,我们无须记住许多,只要平和地相处,微笑地别离。
何时携你戏红尘。我仿佛听到三百年前仓央嘉措对琼结姑娘达娃卓玛无奈地叹息。他握紧她的手,深情道:“相信我,有一天一定会携你戏红尘。”那时候,他们还在酒馆的一间小卧房里缠绵。他最终都没有告诉她,他是布达拉宫至尊的活佛。当谣言纷飞的时候,她已明白,躺在身边像孩子般的男人,其实就是她曾经朝拜过的佛。她不说,不说。只想着,爱得了一日是一日,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,有一天他会彻底离开,去那个属于他的国、他的世界。她无悔,因了今生这段与佛的邂逅。何时携你戏红尘,只是这个心愿,今生还能了却么?
从扎什伦布寺回到布达拉宫,仓央嘉措更加沉默。每日他除了诵念经文、打坐参禅,就是立于寝殿的那扇小窗口眺望远方,看山峦起伏、白云悠悠。这一生,他已没有多少渴望,扎什伦布寺还俗失败,也粉碎了他最后的梦。多少人红尘梦醒,希望叩开佛门,从此清淡度日、拈花微笑、执叶欢喜。而他却想逃离这佛国的囚笼,和故乡亲人过放牧的生活。他无法抑制地想念哺乳过他的母亲、与他嬉戏的伙伴,还有亲吻过的姑娘。太遥远了,遥远得就如同隔了几世,眼前的一切都印证了他的一无所有。
仓央嘉措,终究只是桑结嘉措和拉藏汗之间那枚至关重要的棋子,他困于他们的斗争之间,烦闷得近乎窒息。每一天,他都在等待机遇,希望自己可以逃离布达拉宫,去往拉萨城那座叫玛吉阿米的小酒馆。仓央嘉措相信,他心爱的姑娘还会在那里等着他回去,她不会轻信世俗的流言,他们有过山盟海誓,说好了一同携手戏红尘。只是,他终究还是要将她辜负,做不了街头的浪子,他心痛难当。
这一晚,仓央嘉措向桑结嘉措提出了要求,许他去拉萨城的八廓街一次,仅一次,以后只伴随于佛的身边。桑结嘉措答应了他的请求,他要让他彻底断了痴念,从此只安心住在布达拉宫,继续听从于他的安排。仓央嘉措不会知道,在不久前,桑结嘉措就派人秘密去了小酒馆,将达娃卓玛送回了琼结。命令她的父亲,为她物色对象,尽快嫁出去,否则将给整个家族带来厄运。桑结嘉措的做法,就是为了彻底击碎仓央嘉措在红尘的最后一丝希望,不是因为他残忍,而是局势逼人。拉藏汗的刀剑随时都会朝他们的心脏刺过来,任何的慈悲与松懈,都是对自己的不负责。
破碎(2)
日落西山,暮色四合,仓央嘉措脱下了僧袍,换上久未穿着的华丽服装,戴上长长的假发。镜中的他还是那般的俊美,只是比往日清减了许多,他的神情有期盼、有喜悦、有恐慌,也有惆怅。他终于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姑娘,只是这一次相见,真的会是永别吗?过往的盟约,他该拿什么去兑现?不能再想了,此时仓央嘉措只想尽快下山,去玛吉阿米的小酒馆,和美丽的琼结姑娘开怀畅饮。只要一夜倾城,一夜,便好。
夜色从来都是那样倾城,人只有在夜晚才可以放纵自己,并且不需要为自己狂妄的行为,背上沉重的包袱。白天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的,夜晚则是为了让灵魂得到畅意的释放。拉萨城里那么多年轻的歌者如潮水般涌向这里,喝着醇美的酒酿,唱着动人的情歌,只为了老的那一天,可以告诉别人,青春无悔。
走进小酒馆,仓央嘉措看到这一群正在狂欢的青年,唱着自己写的歌。一切光影有如昨日重现,尽管他们沉迷在自己的欢乐里,依旧有人看到风流浪子宕桑汪波的到来。此时他们已经知道宕桑汪波的身份,明白他就是布达拉宫尊贵的活佛。他们给他投来热烈的目光,但是没有人向他朝拜,在这里,他只是一个浪子,是和他们一起游戏人生的过客。这些视人生如戏剧的年轻人,根本不想去介意谁的身份,他们要的,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意。
没有看到达娃卓玛美丽的身影,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,为什么在今夜销声匿迹?酒馆的女店主亦知道宕桑汪波的真实身份,但她不拆穿,只悄悄告诉他一个消息。他的达娃卓玛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,半月前,她被人从酒馆带走,那么仓促,没能留下任何的话语。前几日,听人传言,达娃卓玛的父亲已经为她物色好了对象,不久后,她就要做别人的新嫁娘。
遭遇是何其的相似,却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,这一次仓央嘉措无比平静,因为他知道纵是天翻地覆,也不能将结局改变。这些年,他已经学会了隐忍,只是被爱割伤的心,流血不止,已不忍碰触。他失魂落魄地游荡在拉萨城的街头,今夜,他是一个真正的浪子,怀揣一份断肠的心事,无人诉说。他是活佛,不能光明正大地赶去琼结,带着达娃卓玛情奔天涯。天亮之后,他将带着伤痕回到布达拉宫,从今后,日夜濡血自疗。
女店主的话他还记得,自从他离开了酒馆,街上就有太多关于他的传闻。而达娃卓玛每日依旧痴痴地将他等待,她坚信,她的情郎会回来,会带她携手戏红尘。誓言成了漫舞的飞雪,遇水则化。不知道这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刽子手,何以就那样残忍地举起刀,斩断本该美好的情缘。他们的心就真的一点也不疼么?冷风拂过,仓央嘉措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。
蜂儿生得太早了
花儿又开得太迟了
缘分浅薄的情人啊
相逢实在太晚了
太阳照耀四大部洲
绕着须弥山转过来了
我心爱的情人
却是一去不再回头
人像木船的马头昂首张望
心如旗幡猎猎飘荡
情人啊莫要忧伤
我俩已经注在命运册上
无从怪罪,只叹缘薄。就当作是人生中的一场意外,意外地相爱,意外地别离。但命运册上,一定会有一个角落,并排地写着他们的名字,无论他们是否有一天还能相遇,宕桑汪波和达娃卓玛的名字,会永远在一起,在一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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