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玉对弟弟从来强横,以大压小惯了的,适才这一番商量,乃是天良犹未全丧,自知不合,尚畏物议,不得已腆颜相商。一听萧清再三劝阻,不禁恼羞成怒道:“事已至此,她死我不独生,宁可身败名裂,也必前往。你是我兄弟,便代隐瞒,否则任便。”萧清本有一点怯他,见状知他陷溺已深,神昏志乱,是非利害全不审计,无可挽劝,只得说道:“哪有不代哥哥隐瞒之理?不过请哥哥诸事留心,去到那里稍微慰问即回,千万不可久停,免叫兄弟在家中提心吊胆。你和瑶姊恩爱,为她不惜身败名裂,须知父丧未葬,母亲才死头一天,尸骨未寒,灵还停在堂前木板上,没有入殓哩。”说到末几句,已是悲哽不能成声,扑簌簌泪流不止。萧玉也觉自己问心不过,尤其不孝之罪无可推诿,见状好生惶愧。天人交战,呆立了一会儿,见萧清半睁着一双泪眼,还在仰面望他回答,心正难受。猛又想起此时瑶仙不知如何光景,当下把心一横,侧转脸低声喝道:“不用你担心,我自晓得。只见一面,说几句要紧话,即时回来。”说罢,带了雪具,径由后面越房而出。到了外面穿上雪橇,四顾静夜无人,飞步往瑶仙家赶去。
萧清见兄长执迷不悟,崔家母女俱是祸水,将来必有后患。又怕当晚的事被人发觉,不能做人。又急又伤心,伏在灵前,止不住哀哀痛哭起来。夜静无人,容易传远,不想被紧邻郝老夫妻听见。先听萧清哭声甚哀,只当他兄弟二人思念亡亲,感怀身世,情发于中,不能自已,颇为感叹。以为母子天性,外人无法劝解,也就听之,嗣听哭声越发凄楚,又听出只是萧清一人,没有萧玉哭声。这等悲恸之声,外人闻之也觉肠断,何况同为孤子,目睹同怀幼弟哀哭号泣,而不动心,太觉不近人情,心中奇怪。知道萧玉性情刚愎,疑心又出什么变故,加以自来怜爱萧清,意欲前往慰看。郝潜夫因昨晚守岁,二老也一夜未眠,本应日里补睡,偏生萧家出事,过去整忙了一天,不得安歇。饭后略谈,已将就枕,恐累了二老,再三劝阻,郝老便命代往。
潜夫到了萧家门首,隔溪一看,一排房子都是黑洞洞的,只灵堂那间昏灯憧憧,略有微光,门户关闭甚紧。那哀哭之声,果只萧清一人,萧玉声息全无。知道那房沿溪傍崖而建,前门隔灵堂太远,打门不易听见。仗着学会踏雪无痕的轻身功夫,将身一纵,越溪飞过,正落在灵堂窗外。积雪深厚,北风一吹,多半冻结。落时脚步稍重,踏陷下去半尺,沙地响了一声。萧清耳目甚灵。这时正哭得伤心,恰值一阵寒风从窗隙吹入,吹得灵前那盏长明灯残焰摇摇,似明欲灭。因是亡人泉台照路神灯,恐怕熄了,慌不迭含着悲声站起,用骨棍刚把灯芯剔长一些。忽听窗外沙的一声雪响,有人纵落。以为萧玉回转,愁怀一放,不禁喊了一声:“哥哥!”话才出口,猛想起窗是南向,每年一交冬便即钉闭,要过正月才开,不能由此出入。来人不走前门,便须绕至屋后,积雪又深,哥哥怎会由此回屋?惊弓之鸟,疑心萧逸派人来此窥探,或是乃兄又出甚事。忙把长明灯往神桌下一放,将光掩往,方问是哪一个。来人已在窗外应道:“二弟,是我,我从这边进来好走些。”萧清听出是郝潜夫的口音,料是一时悲苦忘形,哭声略高,引了前来。恐被发现乃兄夜出之事,又悔又急,慌不择言答道:“郝大哥么?我们睡了。前后门已上锁,雪太深,路不好走,不敢劳动。如没甚事,明天请再过来吧。”潜夫已听他口唤哥哥,又由窗隙中窥见灵前只他一人,以及神态张皇之状,料定萧玉他出。闻言答道:“家父家母因听你哭得可怜,不放心,命我前来劝慰几句。怎么只你一人在此,令兄呢?”萧清哽咽答道:“家兄近几日来人不舒服,遭此惨变,悲伤过度,更难支持,已由我劝去睡了。外面太冷,大哥请回去吧。”
潜夫此时也是年轻好事,疾恶如仇,平日又和萧玉面和心违,立意要看所料真假,答道:“家父一则担心;二则还想起几句要紧话,非叫我今夜和你说不可。令兄已睡,这话正好先不让他知道,真是再好没有。这窗要不能开,你可到前面开门,我仍纵过溪那边,由正路走。这一带已扫出路来,并不难走。”说罢,不俟答言,回身便纵。萧清方想拦,重说前后上锁的话,又想这话不对:“村中都是一家,不是风雪奇寒,差不多连门都不关。父亲在日,每晚必锁后门,日久村人知晓,还传为笑谈。无缘无故,前后上锁作甚?郝氏父子患难相助,诸多矜恤,半夜三更为了关心己事而来,就上锁也得打开,怎能拒绝?”又听潜夫说完就走,知道来意坚诚,非开不可。想了想,无可奈何,只得强忍伤心,将油灯仍放桌上,燃一根油捻,往前面跑去。到时,潜夫已在叩门。开门走进,头一句便问:“村中无一外人,就是寒天风大,略微扣搭,不使被风吹开也就罢了,如何闩闭这么严?”萧清只好说,萧玉睡前,为防有人闯入所为,含糊应了。潜夫本是来熟的人,不由分说,抢步便往里走。萧清又不便拦阻,急得连喊:“大哥,我给你点灯,外室坐谈吧。家兄有病,刚睡熟不久哩。”潜夫随口应答:“这个无妨,我只到灵堂和你密谈,不惊动他,说完就走。你家丫头今早吓跑,又没回来,省得又叫你忙灯忙茶费事。”萧清听潜夫这等说法,以为当真要背乃兄说话,才略放心。随到灵堂落座,请问来意。潜夫突作失惊道:“令兄如此病重,当此含哀悲苦之际,怎能支持?叫人太不放心了。我们又是世好,又是同门师兄弟,惊动他的高卧自是不可。偷偷看望他一下,看看要紧不要紧,也放心。”
萧玉弟兄卧室就在灵堂隔壁一间,门并未关,里外只隔一个门帘。潜夫进时就在靠近房门椅子上坐下,室内油灯未灭,隔帘即可窥见。萧清本在后悔出时忘了将灯吹熄,反闭房门,捏着一把冷汗,闻言暗叫一声:“不好!”忙说:“家兄不在这屋睡。”纵身拦阻时,潜夫已掀帘闯了进去。一见室中无人,事在意料之中,果然证实。深恨萧玉非人,不禁回身把脸一板,问道:“令兄平日睡此室内,难道因为令堂今日在他床上断气,害怕躲开了么?”萧清已知看出破绽,无法再隐,情急无计,扑地跪倒,忍不住伤心悲泣,哭诉道:“大哥不要怪我,家兄实是出门去了。”潜夫知他素受乃兄挟制,天性又厚,适才悲泣,定是劝阻不从,反受欺负,所以格外伤心,忙一把拉起道:“清弟快些起来。这是令兄不好,怎能怪你?实不相瞒,令兄为人乖张狂妄,我对他素无情分。全村的人居此已历三世,休看平日相处甚是敦睦,休看你也姓萧与村主是一家同族,若按全村人的情分来论,还不如我们这几家外姓。此乃习惯使然,并非有甚亲疏。令尊令堂在日,与村人多不大来往。只有师父为人公正,不分异姓同族,都是一般看待。对你全家更多关注,偏又铸此大错。你二人身世孤弱,师父虽然不念旧恶,仍以子侄看待,可是村中素来安乐无事,近来之事出于仅见。师母为人贤淑谦和,与师父一样受全村爱戴。今遭此事,他们疾首痛心之下,即使洁身自爱,勉力前修,尚难免他们迁怒,有所歧视,哪可任性胡来呢?目前令尊负谤地下,窀穸未安;母丧未葬,尸骨未寒。令兄竟敢冒大不韪,半夜深更私会情人。我明知他和瑶仙早有情愫,见她母亲惨死,由爱生怜,情不自禁。以为昏夜无人知道,你又被他挟制已惯,不敢泄露,前往宽慰,就便献点殷勤。他虽不孝不弟,到底总有几分人性,双方都是新遭大故,不致真个还有心肠做甚丑事出来。但是崔家无一男丁,孤男寡女,深夜背人私会,一旦被人发觉,怎得做人?照此情形,此人天良已丧,不复齿于人类,也不配做你哥哥。你的年纪甚轻,和他相处即便不受熏陶,从为败类,将来也难免受他的害。家父母和我对你很期爱,决不愿你同他一起堕落。明日入殓之后,我便和师父去说,把你移往师父家中居住。一则朝夕相随,可以用功;二则免得将来他有甚变故,殃及池鱼。你看好么?”
萧清从小就喜依在萧逸时下,萧逸又甚爱他,原恨不得日夕相随用功,才称心意。闻言暗想:“兄长如此行为和那天性心地,难免身败名裂,自以离开他的为是。无奈终是同胞骨肉,父母一死,兄弟二人本就孤单。他行为又不好,有自己在侧,还可从中化解一些;这一离开,不特手足情疏,照他心性,弄巧还要视若仇寇。”好生委决不下。潜夫待了一会儿,见他双泪交流,伤心已极,答不出话来,知道为难,又告诫他道:“我知你因父母双亡,不忍舍他即去。须知豺虎不可同群。瑶仙机智深沉,因师父不喜她奸猾,本就怨望,更为母仇,我断定她必是将来祸水。令兄迷恋此女,至于不孝忘亲,如受蛊惑,什么事做不出来?平素犯了规条,村人尚动公忿,何况他们?倘再有甚变乱,决不相容。与其随之同败,何如早早打算。他如安分守己,同在一处,日常照样聚首,并非远别不能相见。你因年幼,为便于用功,依傍叔父也不为过。不幸而言中,他闯出乱子,你有此退步,免被波及,也不致使父母坟墓无人奉祀,先人血食由此而斩。此乃两全上策,还有什么为难呢?”萧清闻言,方始省悟,哽咽着答道:“小弟方寸已乱,多蒙开导。就请姻伯和大哥代为做主好了。不过家兄此举虽于孝道有亏,但他去时也是徬徨反复,欲行又止者好几次。今晚之事,务求大哥代为隐瞒,最好连姻伯也莫提起,免得二老听了生气。”潜夫冷笑道:“他天人交战了一阵,仍被人欲战胜,怎还说天良未丧?看你面上,我也不值向外人提起。要瞒父母,却非人子之道,我自有处。你此后要为亡亲争气,向上才是正理;徒自哀毁伤身,并无用处,不可再悲伤了。瑶仙诡诈心细,决不容他久停,快要回转。我此时正气头上,见面难保不显露。谨记我言,明早事多,早早安歇。我回去了。”
萧清谢了厚意,仍由前门送出。同时感怀身世,又担心兄长异日安危,惟有伤心,低了个头,边想边往里走。才进灵堂,闻得里屋有了声息,心中一动。赶进一看,正是乃兄萧玉握拳切齿,满面忿怒之容,坐在榻前椅上。见了萧清,劈口便低声喝问道:“我叫你不许外人进来,郝家这个背时鬼,怎么放他进来的?快说!”萧清疑心话都被他听去,吓得心里乱跳,更不知如何答好,呆了一呆。萧玉又怒问道:“那小鬼看我不在,说我些什么?”萧清听出他刚进来,话尚没有听去,才略放心,定一定神,答道:“适才我打瞌睡,他拍窗户,说郝姻伯怕我弟兄伤心,叫他前来慰问,并商明早入殓之事。我说你人不好过,已经睡熟。他说什么也要开门进来,没法子,只得开的。”萧玉又厉声低喝道:“半夜三更,谁要他父子这样多事?小狗看我不在,又说什么?你要说假话,看我撕你的皮。”萧清见他声色俱厉,知他性暴,不顾什么兄弟情分,无奈只得说谎道:“幸亏我开门以前,早就说你因思念先母,悲伤过度,本来就带着病,我怕你在母亲咽气房内触目伤心,死劝活劝,劝到后面书房安睡,现时刚刚睡熟。将他哄信,还叫我不要喊你,明早有事,多睡一会儿的好。”萧玉口里虽硬,终畏物议,一听说潜夫不知他夜中偷出,一块石头便落了地。此时正在心乱如麻之际,一意盘算未来的难题,哪还再有心肠计及别的。底下更不再问,只怒答道:“他姓郝我姓萧,我便出去,须不干小狗甚事,他就知道,有甚相干?”萧清知他欲盖弥彰,且喜未再追问,哪敢多说惹气。想起适才潜夫劝他之言,至亲骨肉还不如外人,甚是心酸难过。天已不早,出到灵堂前,剔了剔神灯,假装困倦,倒在床上想心事。萧玉呆坐了一会儿,也往对榻躺倒,只管长吁短叹,时而悲泣,时而低声怒詈。萧清听了,觉着乃兄今日情形大变。如真受了瑶仙坚拒不与相见,不会去得这么久;如像往常二人口角受点闷气,又不是这神气。再者,两下里平日都有情爱,并说已定婚嫁之约,患难忧危之中,更应相怜相爱才是,万无被拒之理。猜他受了瑶仙蛊惑,有甚极为难之事,以至如此。因而想起畹秋母女为人阴险诡诈,以及两家不应怀有的仇恨,不禁吓了一身冷汗。虽然暗中忧急,不敢公然明问,但对乃兄和瑶仙二人都留了心。
萧清这一猜,果然猜对。原来瑶仙自治丧人去以后,因有私语要与绛雪商量,推说明日有事,老早便把萧逸留下的村妇打发往后房中睡了。绛雪重往厨下端整了些饮食,劝慰瑶仙同吃。二女一个苦想萧玉,盼他夜深私来看望,述说心腹;一个仍恋着萧清,恨不得赶往萧家探个明白:日里雪中跌倒坐视不救,是否成心?正是各有心事。绛雪把火盆添旺,二女并躺床上,你望着我,我望着你,望了一会儿。瑶仙忍不住说道:“男子真是薄幸。我这等苦难伤心,几乎死去,就说日里怕人知道,这静夜无人,怎也不偷偷前来看我一看?再等他一会儿,不来便罢,从此以后一刀两断。莫说我再理他,连去他家那条路,这辈子都休想我走。”说到这里,眼睛一阵乱转,气得几乎要哭。绛雪急道:“我的好姊姊,怎么一点不体谅人?我还觉他对你真好呢。请想啊,他父母和我们一样都遭全村人恨,他弟兄年纪轻轻,个个都是他长辈,不比你是一个孤女,容易得人怜惜。今天才出了这大乱子,哪里还敢再走错一步?你说得倒容易,萧逸在我们家既留有人,他家未必没有。何况郝家父子又是他的紧邻,老的为人古怪,小的更是可恶。你没见妈死以前,郝家小狗催他回去,那个该死挨刀的样儿么?一步走错,叫他怎么再在这里做人?想逃出去,村规又是不许,不是死路一条么?你这里想他,只怕他还更想你呢。不信,我替你再跑一次,讨个信回,就知道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