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清平时惯受乃兄呼喝支遣,闻言颇觉奇怪。猛看到萧玉那身穿戴,又闻见口中酒气,才想起乃兄到崔家去这一夜,将亮才回。神情和顺迥非昔比,定是有点问心不过,才会这样。不禁又急又怕,呆在那里做声不得。萧玉还当他刚刚醒来之故,便道:“你已冻了好一会儿,我们且去房内,看火盆熄了,再生不迟。”说罢,拉了萧清一只冰冷的手,同走进房,壶水正开,火盆恰有余焰。萧玉便将斗篷、风帽脱下,叠好藏起。萧清便向盆中加炭,将火添旺。望着萧玉想问,又恐触怒,只得自去将桌上的灯剔亮,喊道:“哥哥快睡,不多一会儿,就该起了。”萧玉回时满心欢喜,只信瑶仙之言,没有注意天色。闻言想起路上走了一阵,好似天快亮情景。揭开窗帘,就窗隙往外一看,四外仍是黑沉沉的。忙到外屋一看壶漏,离天明少说也有个把时辰。先颇怨望,后悔走回得太快。继一寻思:“瑶仙今晚那样深情蜜意,不是她家壶漏不准看错时候,便是怕自己连日忧劳,好令我安心早歇。分明好意,怎又怪她?”萧清也觉出离明尚早。再看乃兄神色,猜又受人愚弄,似未做甚过于越礼之事,心始稍安。方在暗中留意观察,萧玉也料兄弟怀疑。一则自觉对他不过,又想起绛雪之托,便走过去拉手并坐,温言说道:“好弟弟,你莫乱想。休说哥哥发情止礼,不会做甚坏事。便你崔家两个表姊,也都幽娴贞静,知书明理,决不贻笑于人。心迹久而自明,这个只管放心好了。我此时一点不困,你连日悲苦劳倦,想睡先睡一会儿,天亮来人,我再喊你。要不我们商量日后之事也好。父母双亡,剩我弟兄两人,以后大家亲热,不能再淘闲气。”说时眼圈一红,不禁落下泪来。萧清此时已把主意打定,料他受人指使,化刚为柔,来做说客,想自己娶绛雪为妻。再坐下去,仍非怄气吵闹不可。心中急虑,哪敢再反口探问今夜崔家情景,只得将计就计,装着神倦,答道:“我今晚不知怎的又不舒服,又怕和昨晚一样,外人硬闯进来,守在灵前,熄灯装睡,不知何时睡着。如今周身发冷发噤,有点支持不住。哥哥也是连日愁急忧劳,一同睡吧。就睡熟了忘起,人都知我弟兄可怜,连夜不得安歇,一时睡熟,我想不会见怪的。”萧玉闻言,面容陡变道:“我们就只四个亲人,外人不过彼此做个假过场。我只是不想睡,谁还怕他们怪么?”萧清见他说时目闪凶光,满脸厉色,再听那等语气,知已受瑶仙主仆诱惑,心里一冷。绛雪既已成他亲人,惟恐再说下去又生纠葛,不禁笑道:“既是哥哥疼我,只好先睡一会儿了。”说罢,歪身睡倒。
萧玉暂时天性发动,对于萧清确有几分友爱。当他真个疲倦欲眠,自己还想心事,有话明日再向他劝说,也是一样,随拿条棉被给他盖上。其实萧清满腹忧愁苦急,又挂着明早人来,不过是想躲他,以免麻烦,身虽躺倒,哪里睡得着,虚合着眼,自在暗中偷觑。萧玉情欲蒙心,全然不觉,萧清睡后,也躺向对面榻上,仰望屋梁盘算心事。一会儿想起今晚瑶仙相待,简直出人意料。那情景,便软玉温香,尽情搂抱温存,爱她个够,也决不会生气。只恨适才胆子太小,把机会错过,没敢伸手抱她亲她,非再挨到明晚不能相见。越想越可惜。渐渐想到明晚可以尽情温存,越想越甜蜜,喜得几乎笑出声来。方恨时光太慢,明日这白天如何挨法?明日还是母死接三,讨厌人多,要受许多闲气嘴脸。因又想到乃母死时惨状,不禁伤心欲哭。这一伤心,连带勾起瑶仙姊妹同仇敌忾的默示。今晚佳人情重,易冷为热,分明由自己为她锐身急难,誓复亲仇而起。话虽容易,真要下手却是难于登天。一不成功,或是临机怯懦,自身难保尚在其次,心上人决不会再有丝毫垂爱,岂不大糟?越想越难,越难越怕,又把萧逸父子恶狠狠咒骂了几句。最后把心一横,奋身纵起,咬牙切齿,自言自语,低声唤道:“好姊姊,我爱你如命。决计过一天算一天,只让我眼前先爱个够,到时管甚成败,拿这条命报答你恩情好了。”说罢,将足一顿,重又躺倒,心定神安,不复再作他想。连日疲倦一齐发作,转瞬如死一般睡去。
萧清见他时喜时悲,时急时怒,坐卧不宁,最后竟从床上跃起,肆无顾忌,自吐心事。知道陷溺已深,万难挽救,又急又怕又伤心,吞声痛哭,直到天明。见萧玉睡得正香,也不去唤他,径往厨下烧火煮水,准备少时人来饮用。魏氏在日,人虽奸恶,却甚能干,事多亲自操持,不肯假手他人。萧清不过偶然在侧看过些时,从没有亲手做过。偏生所用丫头胆子最小,自从魏氏元旦疯狂吓跑,便没回来,也忘了命人去找。所有茶水点心,连日全仗郝氏全家代为料理。萧清面热,多劳外人,于心不安,只得强忍悲苦,练习家务。当日因是接三,惟恐人来,热水却没一碗,黎明便起来忙碌。因素未做惯,又当三日不眠不食,悲苦愁急之余,一人要备多人之需,如何能做得好。
正忙得晕头涨脑,乱七八糟,眼看阳光已上,心中惶急,郝潜夫忽然叩门走进。见萧清眼肿如桃,满身水湿油污,一脸乌黑,问知就里,又怜又敬,便劝他道:“不怕你多心,今天大年初三,谁不图个顺遂,昨前两早,因村主之命,那是无法。接三应该下午人来,怎会早来?我知你三天没进饮食,我已拿你当亲兄弟看待,须得听我的。人死不能复生,责重日长,徒悲无益。这些事,我还会做一点。好在东西现成,你自坐一旁等我做来,你陪我同吃,我再告诉你一个喜信。”萧清原和潜夫至厚,自己也实不会,只得应了。潜夫先就锅中开水下了两大碗挂面,打了几个鸡蛋,撕些瘦腊肉在内,加上油、酱,盛起递给萧清,迫劝同吃。萧清听说早间人不会来,心里略定。再经潜夫不住劝慰开导,悲怀略解,渐觉饿疲交加,也就吃了。吃完,潜夫觉着来了未见萧玉,便问:“那丧心病狂的一个呢?”萧清答说:“连日熬夜倦极,适才劝去安睡,在房里和衣小睡。意欲等会儿众人来了,再唤他起来。”
卷五
第一九七回 强欢笑 心凄同命鸟 苦缠绵 肠断可怜宵
潜夫冷笑道:“恐怕昨晚私会情人,跑累了吧?你怎对真人还说假话?”萧清忙叫:“好哥哥,莫要这样。”潜夫道:“这样败类,不但不屑说他,昨晚明知他私会崔家丫头,我却没有过问。他三个只管奸谋诡计,早晚犯我手里,自有公道。”萧清见他神态激烈,出声渐高,恐兄长走来听去,一面低声求告,一面又问:“我这孤孽之子有甚喜信?”潜夫见他急得可怜,便道:“看你面子,只要不生变,从此我不再提他三男女就是。我和你商量的话,已对师父说了,定准你母亲一葬,便由师父把你唤去同住。你如迟疑,不躲开他们,早晚同归于尽,悔不及了。”萧清年幼胆小,天性又厚,始而不舍兄长,意欲相机挽回,委决不定。继而吃萧玉气寒了心,又强迫他娶绛雪为妻,一同苟且,便决计与兄决裂。但决定以后,又想起萧逸平日虽爱自己,无奈父母所行太恶,焉知无恨?万一迁怒,不肯过于关照,如何是好?一听潜夫之言,也颇心喜。又想:“自己一去,兄长无人谏劝,不知伊于胡底。自己在侧也是无用,事已至此,照昨晚自吐心腹,天良丧尽,说不得只好先打脱身主意,日后再竭尽心力,挽救一点是一点吧。”想到这里,不住悲叹。潜夫知他天性至厚,恐其顾此失彼,故意怒问:“你还不愿去么?那我就回复师父去。”萧清慌道:“哪有不愿之理?我是觉着家兄孤单可怜,我又劝他不转,太伤心了。”潜夫冷笑一声,正要答话,忽听萧玉在喊:“毛弟!”萧清想起了今早无人,必说绛雪亲事。一面应声,一面悄嘱潜夫千万等有人来再走。潜夫怒问:“莫非怕他欺你不成?”萧清不好明说,只答:“有为难事,不是欺我。请你陪我一陪,却不要给他难堪,免得走了生气。”潜夫把头一点,萧清忙去煮面。
萧玉刚起,见日光已上,四无人声,昨晚友爱之情尚还未尽。喊了两声,只听人在厨房答应,不见走来,料是新起烧水。也想到兄弟劳苦,昨晚不知受冻没有。今天人多事多,意欲赶往相助。刚进厨房,一眼瞥见潜夫坐在饭桌旁,桌上放有年菜空碗剩汤,勾起前隙,好生不快。勉强向潜夫略为招呼,便问:“弟弟在做什么?”萧清忙答:“我早起烧水待客,肚皮饿了,多亏郝世哥来帮我下了两碗挂面吃了,正给你煮呢。”萧玉心想:“此时无人,正好向兄弟劝导,偏生小郝跑来,撞魂碍眼。”心中有气,又不便发作。舀些汤罐水洗漱后,自往房中等面。满拟潜夫与己面和心违,不会随来。谁知潜夫知萧清相留做伴,必有原因,乘他回房,抽空跑回家中告知二老,决计守着萧清,不到午后客来不走。面好人回,也同走进。人家丧乱相助,还须承情,不能过于怠慢。潜夫也不理他,自和萧清谈说,帮同料理一切。萧玉每唤萧清,潜夫必定随往,枉自厌恶,无计可施。萧玉也颇聪明,几句喊过,恍然大悟。明白兄弟不愿绛雪为妻,有心找出人来作梗,不禁忿怒。暗骂:“不知好歹的东西,除非你不认我为兄,离家别居,谁还能保你一世?我如不把这亲事做成,四人合力同报亲仇,誓不为人!”因绛雪叮嘱不许硬逼,成否都不许再给兄弟气受,否则不肯甘休。当时恨在心里,索性避开,不再答理。
直挨到申未之交,才来了二三十人,还俱是萧逸门下,萧清相厚的同门师兄弟,因奉师命,会同前来。事前已先着人送信,说丧家无人,所有祭席纸箔俱都带有,一到就上供,供完一起烧。佛事照例由本家子弟和村中一些信佛通经的人,在灵前唪诵。来人一半师命难违,一半看在萧清面上,草草终场。萧清自觉冷落,不似往日别家热闹虔敬,事难怨人,好生伤心,人走将尽,犹在灵前悲声诵经不起。萧玉却知这是具文,巴不得早些人走天黑,好去赴约,见状正合心意。不料郝潜夫受了乃弟之嘱,独独不走。萧玉实忍不住厌恶,方要发作,还算萧清见机,看出乃兄神色不妙,悄嘱潜夫,自己难关已过,可请回去,明早再行详告。潜夫也要归侍父母安歇,方始别去。
萧玉因瑶仙令他早去,奉若纶音。潜夫一走,更无避忌,只和萧清说了句:“留心门户,不许外人走进。”匆匆进房,披上昨晚斗篷风帽,立即起程。这时天未夜深,又值新正初三,人都睡足,各家都在想法行乐。花炮满天,爆竹之声此起彼应,密如贯珠。四外红灯高低错落,灿若繁星。去崔家这条路虽最僻静,山巅林杪,也有好些灯光掩映。这还是大雪之后,村主情趣不佳,无人为首,仅仅村人自为点缀。如在昔年,还要热闹风光得多。萧玉终是做贼心虚,一路掩掩藏藏,如飞驶行。且喜路上只回避不及遇到过两次人。又因有风帽遮脸,都吃误认,不知是己,喊了两声别人名字,装没听见;再故意向旁路一绕,藏向隐处,看人走远,再加速前行,所以全未看破。暗赞:“瑶姊真个聪明。如非这身装束,几露马脚。”边想边走,一会儿赶到。由外望内,仍和昨夜一样冷清乌黑,不见灯光。轻轻往门上一弹,绛雪首先应声而出,引他入内。到了瑶仙室内一看,镜子梳妆桌已经移开,却把方桌摆向正中,上首设着四副杯筷,桌前放着蜡扦香炉,尚还未点,满桌菜肴,像是摆供神气。两旁各有两把坐椅,却没杯筷。地上铺着红毡。这还不奇。最奇是二女都穿着一身吉服,瑶仙薄施脂粉,越显美艳,面上神色也看不出是喜是恨。萧玉不解何意,喊了声:“姊姊。”未及问故,瑶仙不容说话,径令绛雪领往别室更衣,出来再说。萧玉只得随去,乃是绛雪卧室,见大椅上放着一身吉服。心中奇怪,二次想问。绛雪眼圈一红道:“姊姊今天就嫁你,这新郎不愿做么?快换了衣服出来,我去她房中等你。”萧玉闻言,虽是心愿之事,但想起双方母丧三日,便这等举动,未免于心不安。瑶仙性情,说了就做,又不敢迟疑。一面脱去斗篷风帽,忙喊:“妹妹,为何今晚便要行礼?快请言明,免得少时不对姊姊心意,招她生气。”绛雪把嘴一撇道:“少时她自会说。凭你这样人,我姊姊的心意才测不透呢。从今以后,你只照她说的去做,包你没错就是。我先走了。”说罢,不再答理,径直走出。
萧玉见那衣服俱是乃岳生前所穿,长短大小俱差不多,匆匆穿好,赶将出去。二女已将香烛点好,先同向上跪下,叩头默祝,容甚悲忿,却未流泪。叩罢起立,瑶仙朝绛雪看了一眼,绛雪便对萧玉正色说道:“姊姊为你痴情所感,本来决计嫁你。今日母亲接三,下午来了几家女眷,男的只萧逸同了三个小狗男女。走时居然暗点姊姊亲事,意思百期之后,便由他做主过礼。分明有人泄了机密,他为卖好,顺水推舟。姊姊恨他入骨,怎肯让仇人出面主婚?当时哭诉:母死伤心,不愿为人,今生决以丫角终老。因料他已知姊姊和你有了情分,并还和他说明:母亲在日,曾将姊姊许给萧玉表弟,彼此也都爱好。但遭此祸变,万念皆灰。加以两家均受村人嫉恨,难保日后不有口舌。前日还令我与你送话,请抽空来此当面说明心意。谁知你也和她一样想头,等服终以后,便即出家为僧,以后彼此不婚不嫁。姊姊劝你不从,只好听之,知他怜悯遗孤,心迹是非久而自明,所以不避嫌疑羞耻,明说出来,出嫁一层再也休提。这该死的竟信以为真,不但把你来此私会一节掩饰过去,反倒夸我姊姊有孝心,有志气,再三劝慰。还在想等日久哀思少减,心活一点,再行劝办。姊姊等他走后,一想奉有母命,不是私约。当此危急艰难之际,不久又要设法报仇,名分一日不定,万一有甚挫折,也对不起你。此时全村皆仇,事贵从权,能继母志为上,顾忌什么虚情浮礼?恰好今晚吉时,决计先和你祝告过两家父母,当时拜堂,定了名分。然后换去吉服,三人同心,共报亲仇。你意如何?”萧玉虽觉这样过于草率,但为美色所惑,也就没有深思,反附和道:“我早说过,只要姊姊说话,生死祸福,无不惟命,说什么听什么,还用商量则甚?”瑶仙笑道:“只恐口不应心,未必能都听我话吧?”萧玉力言:“哪有此事?”绛雪道:“我信你。莫要错过吉时,姊姊和姊夫该拜堂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