瑶仙方在沉吟不语,刚想说绛雪今非昔比,此去被人看见,你我同被污名。忽闻门外有人弹指叩户之声,瑶仙心中一动,猜定是他。刚从床上坐起,念头一转,忽又拉了绛雪倒下,附耳悄声教了些话。绛雪悄笑道:“这么一来,不辜负人家苦心么?”瑶仙把眼微瞪,挥手催去。绛雪只得走向中屋,贴门低问:“是哪一个?”外面忙答道:“绛雪,是我。快开门,外边冷得很。”绛雪一听,果是萧玉。想起自己的事,不禁心中一酸。再听仍和往日一样喊她绛雪,虽然萧玉不知她与瑶仙认了姊妹之事,不能见怪,心中总是有点不快。便照瑶仙的意思拒绝他说:“我姊姊今天伤心过度,水米不沾牙,哭晕死过去好几次。如今睡了,不能见你。”萧玉在外一听瑶仙苦状,越发担心怜爱,便央告道:“好绛雪,你和小姐去说,我为她心都快碎了,只求放我进去见上一面,立刻就走。”绛雪因已点醒自己身份,听他仍是这般丫头称呼,没好气答道:“我姊姊莫说睡了,我不能叫,就是没睡,大家都在风飘雨打的时候,半夜三更孤男寡女相见,被人知道,明日拿甚脸面做人?你不怕,我姊妹两个还当不起呢。”萧玉一心求见,什么话都没留心细听,只一味央告道:“好绛雪,好姑娘,莫作难我,改日好生谢你就是。哪怕她真不见我,你只替我喊醒,问上一声,就感激不尽了呀。”绛雪只管表示她和主人是姊妹,对方仍未听出,依旧左绛雪右绛雪地没有改口,越发有气。含怒答道:“你把人看得太小了,哪个稀罕你甚谢意?实对你说,妈归天时命我和姊姊拜了姊妹,一家骨肉,且比你亲近得多呢。她就是我,我就是她。我说不见,一定不见。用不着问,各自请吧。”萧玉闻言,方听出有些见怪,忙又分辩道:“恭喜妹妹,恕我不知之罪,怪我该死。好妹子,千万不要见怪。你既能做主,请你快点开门让我进去吧。外边冷还不说,你知我提心吊胆来这一回,有多么难么?要不见她回去,真要我的命了。”瑶仙早就随出在旁偷听,闻言也是心酸感动,想叫绛雪开门,又因适才已嘱绛雪作难,不便改口。反正不会不开,何不忍耐片时?绛雪口虽那么回答,脸仍回看瑶仙神色行事。见她无所表示,乐得假公济私,话更说得坚决。萧玉越等越心慌,一时情急,口里不住央告,好妹子喊了无数,手在门上连推带打,打得那门山响。打没几下,绛雪恐把后屋女仆惊起,忙喝:“后屋有人,你闹什么?这就给你开门,看我姊姊可能饶你!”瑶仙见绛雪要开门,连忙三步两步跑进屋去,身朝里侧面卧倒。绛雪等她进屋,才缓缓将门开放。
这一耽搁,萧玉在门外足等有半个多时辰,身子冻得瑟瑟直抖。好容易听绛雪有了开门之意,惟恐多延时刻,慌不迭乘空先把雪具脱下。门一开便钻了进去,迎着绛雪的面急口问道:“好妹妹,姊姊现在妈房里么?”绛雪没好气低声喝道:“告诉你有外人在后屋睡,怎么还这样毛躁,大声大气的?”萧玉连忙谢罪。正还要问瑶仙住处,一眼瞥见左侧门帘内透出灯光,更不再问,揭帘跑进。绛雪随将正门关好,堂屋壁灯吹灭,跟踪走入,又将瑶仙房门上了闩。见萧玉站在门内,连正眼也没看他,径直转向后面套间去了。萧玉和瑶仙虽然两情爱好,彼此心许,因瑶仙颇知自重,从不许他有什么轻薄言语举动,萧玉对她又怕又爱,奉若天人,连手指都未挨过。这时一到,同在患难之中,爱极生怜,恨不得加倍温存抚慰,才称心意。况且畹秋死前虽未明说,语气中二人婚姻已成定局。加以室无他人,有一绛雪本是心腹,新近由主仆又结了姊妹。反正玉人终身属我,纵然略微放肆一点,也不要紧。先在床前喊道:“姊姊不要伤心,我看望你来了。”连喊两声,不见答应。自问并无开罪之处,连唤不理,也不知是伤心太过,忧急成病,还是有什么别的不快。方在惶急,想要近前,回顾绛雪将门关好走入后房,知她主仆通气,这等行径分明给自己开道,胆更放大。一时情不自禁走到床前,想扳瑶仙肩背。手刚挨近瑶仙肩上。瑶仙倏地一声娇叱,翻身坐起,满面怒容,猛伸玉掌,当胸一下,将萧玉推出好几尺去,然后戟指低喝道:“该死的,妈今天才死,你就要上门欺负我么?”说到“欺负”二字,两行清泪似断线珍珠一般,落将下来。
萧玉见瑶仙悲酸急怒,吓得没口子分辩道:“好姊姊,我担心你极了。好容易偷偷到此,因为姊姊不理我,急得没法,才想拉你起来。想安慰你都来不及,怎敢欺负?”瑶仙不等他说完,便抢口怒喝道:“多谢你的好心。还说不欺负我呢,我来问你:半夜三更,孤男寡女,你纵不畏人言,也应替我想想;加以你我两家新遭惨祸,成了众恶,好端端的还怕人家乱造黑白,怎能昏夜背人到此?如被人发觉,说些坏话,你就为我死去,也洗不了的污名。急切之间担心妈的身后和我的安危,以为夜无人知,偷偷前来,也还情有可原。但那绛妹也是我亲若骨肉的心腹近人,如今又承遗命拜了姊妹,就不能做我的主,也当得几分家。她既那么坚决回复,叫你回去,自然是她明白,揣知我的心意,知道事关我一生名节,比命还重,不可任性胡为,你就该立时回去才是正理。苦缠不休,已经糊涂万状,怎倒行强打起门来?你不知道我后屋住有萧家的人,便是欺我姊妹两个人少力弱,难御强暴,打算破门而入,见也要见,不见也要见,不能白来;如知后屋有人,更是意存要挟,行固可恶,心尤可诛!这都不说。你因妈死,怕我伤心,才来看望安慰,并且不畏艰险寒冷,可见爱我情深。古人爱屋及乌,何况死的是我母亲,她平日又那么爱你,果如你那痴想,便是半子。你一进门,便是灵堂壁灯已灭,灵床下还有一盏长明神灯,决不会看不见。你眼泪未滴一滴,头未磕一个,连正眼都未看,也不问我睡了未睡,便往房里乱跑。稍有天良,何致如此?进门之后,我不起来理你,当然不是伤心,便是生气。如真爱我怜我,就该想想你来得如此艰难,人非木石,怎倒不理?当然有什么错处,或对不起人的地方。想明白后,再用好言劝解,我就有气也没气了。你不问青红皂白,就跑过来拉拉扯扯。我平时如是轻佻,不庄重,和你随便打闹说笑惯的,也倒罢了。我又不是那种无耻下贱之女,你也不是不知道。偏当我悲痛哀伤之时,如此轻薄,不是看我家无大人,孤苦弱女,成心欺负,还有什么?我命太苦,只有父母是亲人,为了萧家欧阳贱婢,害得二老相继惨死。见你一往情深,只说终身有托,女婿就是儿子一样,可以存续香烟,继她未竟之志。我非庸俗女流,不会害羞作态,也不相瞒,对你早已心许;便是母亲临终遗命,也命嫁你。但照你今晚行为看来,心已冰凉透骨。你如此,别的男人更可想而知。我和绛妹约定终身不嫁,一了心事,便寻母亲于地下了。”说完,又哽咽哭起来。
这一席话,说得萧玉通体冷汗,面无人色。深知瑶仙性情刚强,词意如此坚决,难以挽回。想不到一时情急心粗,竟未细想,把一桩极好的事,惹出这大误会。欲火烧身的人,会不惜一切牺牲,明知它是火坑,也要去冒险。她虽错怪,偏问得理对,无词可答。又是委屈,又是愁苦,急得没法,只好自怨自捶。连说:“我真粗心,该死该打!”瑶仙见他自己发狠捶胸,也不拦阻,只是冷笑。后来萧玉见她心终不软,倏地跑过前去。瑶仙凤眼一瞪,刚怒喝一声:“你要找死么?”萧玉已扑通一声跪到面前,哭说道:“姊姊呀,我不过是粗心大意了一些,你真冤枉死我了呀!你既一定怪我,我就死在你面前,明我心迹好了。”瑶仙冷笑道:“我说你安心挟制姊姊不是?我问问你:好端端男子汉大丈夫,寻的甚死?还要死在我的面前,是何居心?如若是假,便是借此要挟,如若是真,岂非临死还要害我负那污名?几曾见一个孤男会死在寡女闺房中的?快些起来,这种做法,没人来怜惜你,我见不得这种样子。”萧玉哭诉道:“姊姊,你今天想必因妈去世,伤心太甚,处处见我生气。我反正一条命已付给你,要我死就死,要我活就活,我决不敢挟制你。如今心挖出来,也是无用。我不过话说得急,怎会死在这里?不过姊姊不肯回心,百无想头,莫说不怜惜我,就怜惜我,身已化为异物,有甚用处?望姊姊多多保重,过一两天就知我的心了。”说罢,起身要走,临去又回头看了一眼,见瑶仙仍是冷若冰霜,凛然不可侵犯。不禁叹了口气,低声自语道:“姊姊,你好狠心肠。”把足微顿,拔步便走。
第一九六回 宝镜耀明辉 玉软香温情无限 昏灯摇冷焰 风饕雪虐恨何穷
萧玉的手刚伸到门上,瑶仙低喝一声:“你等一会儿再走!”萧玉本已绝望,心里又冷又酸,闻言好似枯木逢春,立时生了希冀。连忙缩手应道:“姊姊,我不去。”回顾瑶仙,泪光莹莹,眼角红润,星眸乱转,灯光下看去,越显楚楚可怜,知她心软肠断,有了转机。方欲凑近前去温存抚慰,不料刚一转背,瑶仙便把目光转向床侧,面对后房低唤了一声:“妹妹!”萧玉见她忽又喊起绛雪,不知是什么意思,哪敢冒昧再问。正在逡巡却步,心里乱跳,绛雪已如泪人一般应声走出,到了床侧,喊了声:“姊姊。”瑶仙手指萧玉,对绛雪道:“你送萧表哥出去,留神看看附近有人没有。如若有人,不可瞒我。我已是孤苦伶仃,无人怜惜的薄命人,再冤冤枉枉背点污名,实在承担不起了。人之相知,贵在知心。你看他来得多么冒失,去得多么唐突,只是满腹私心,从不替人打算。这样的人,我心已成槁木死灰,百无希冀。你快去快回,什么话都不要说,莫为他伤了我姊妹两个情分,我更成孤儿了。”说罢,侧身往床上一躺,竟未再看萧玉一眼。
这一来,萧玉的心二次又凉了半截,忍不住颤声连喊了两次姊姊。瑶仙理也未理。还是绛雪看不过去,朝他使了个眼色,手朝门外一指,故意说道:“我姊姊心硬,不能挽回了。深夜之间,好些不便,房后又睡有一个外人。她哭了一整天,水米不沾牙,心已伤透,人更受了大伤,明早还有不少要紧事。你容她早点安歇,莫要逗她多伤心了,快些请回去吧。”萧玉见绛雪暗示神情似有话说,虽然将信将疑,但是事已闹僵,除了望她转弯,别无挽回之望。既然这等说法,再如不走,岂不把自己那一种深怜密爱之意,越发打消个净?忙答道:“妹妹说得对,我真该死。只顾看着姊姊生气,多心着急,忘了请她安歇了。”说罢,又对床上低喊道:“姊姊呀,只求你多多保重玉体,不要伤心,我就身遭横死,也是甘愿,请早安歇吧。”瑶仙还是不睬。萧玉无法,只得叹了口气,随着绛雪启门走出。到了堂前,悄对绛雪道:“我来时心急,只顾着先看望姊姊,没顾得先向妈的灵前叩拜,姊姊怪我,也由于此。妹妹稍待片该,容我叩几个头吧。”绛雪道:“后屋有人,虽然被我将穿堂屋锁断,不会闯出,到底担心,你改天再来,不是一样?”萧玉凄然落泪道:“我此时方寸已乱,万念全灰,知道能来不能?一则我们两家这么深的情分,妈是长辈,礼不可缺;尤其妈最爱我,视如亲生。今天姊姊这样错怪冤枉,妈阴灵不远,必能鉴我真诚,何况妈临终之时又有遗命。向她祷告祷告,也许冥中默佑,托梦给我姊姊,叫她回心转意。既是后屋有人,我也不敲引神磐了。”随说,早抽三支本村自制的棒香点上,跪在灵前,低声祈祷起来。
绛雪原知瑶仙故狠心肠,有意做作,欲擒先纵,给他一个下马威,以便激其同仇敌忾,永无反顾。见他如此情痴,也觉不忍,只得听之。强催着萧玉祷罢起身,故意先开正门走出,看了看四外无人,才缩回来引送萧玉。到了门外,将门反掩,一同走到墙角雪堆后面,立定说道:“大表哥,你怎么这么呆?你还怪她狠心,全不看她平日多孝母亲,妈是为谁死的?女婿有半子之情,你这女婿更比半子还重。她既以终身相许,这不共戴天之仇的千斤担子,还不是望你能分担一半么?实不相瞒,她从妈死后不久,就想你。等到夜半不见你来,又气又急,如非怕人看破,还几乎要叫我到你那里去呢。谁知好容易把你盼来,进门时那么莽撞,已经不快。末了急匆匆打门闯进,既不问妈何时故去,身后事怎么办;已听我说她睡了,也不问问她身子好不好,吃东西没有,睡着没有,人怎么样。仿佛我家大人已死,百无顾忌,闯进她的卧房。见她面朝里睡,不理不睬,三岁娃娃也看得出是在生气。就该先赔小心,好生安慰,把她哄起了床再说才是。你却不管青红皂白,夜入深闺有无嫌疑,过去动手就扯。她心本窄,像你这样乱来,那还有不多心伤感的道理?这是你自己把一桩成了的好事,闹和稀糟,怨得谁来?”
萧玉吃绛雪数说了一顿,悔恨之余,满拟必有下文,一听到末句,并无可以转弯的话。急忙央告道:“好妹妹,我没有她,活在世上有何生趣?我知错在粗鲁大意。姊姊听你的话,好歹给我出一个主意,挽回她心,感恩不尽。”言还未了,绛雪冷笑道:“无怪姊姊看你无用。话还用明说么?这事全仗人力去做,也不是劝得转的事。我已明点给你,就不立时去做,也该有句话,我才好说。一来就死呀活呀的,全没一点丈夫气,莫说姊姊,连我也听不惯这个。心坚石也穿,人只要肯真心着意去做,没有不成之理。一味装疯卖呆,连句话都换不出,这样还说什么?”萧玉前后一思索,忽然省悟,瑶仙意思是要他同报母仇,不禁吓了一大跳。当时只顾挽回情人的心,并未细想,脱口答道:“你说的话,我明白了。我还当姊姊真恨我呢,原来如此。请你转告姊姊,她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,只管放心。但是一样,自来一人计短,二人计长。为公的来说,我虽为她不惜百死,无如聪明机智都不如她。既然敌忾,理应同仇,和衷共济,随时密商,以她之长,济我之短,方有成功如愿之望。为私的说,我二人从小一处长大,情逾骨肉;又承先人遗命,订此良姻,虽未过门,也算得是个患难夫妻。境遇相同,遭受一样,孤苦惨怛,言之伤心。她还幸而有你这样一个同心同德、休戚与共的妹妹;我表面上有个同胞兄弟,说起来总算比她多一骨肉之亲,实则心情两异,迥不相谋。最令我痛心的是事仇若父,仿佛理所当然。看来我还不如她呢。如今就把报仇一节,作为没有此事,也该日夕聚首,相敬相怜才是;如若转而忧谗畏讥,动辄害怕,不敢相见,只恐仇没报成,人早相思而死了。请妹妹务必代达,说我有她则生,无她则死,今生今世,永为臣仆。只要她一说出口,天塌下来,也敢应承。只求她在大仇未报以前,随时定约把晤,千万莫再不理,免我相思而死,就感恩不尽了。”绛雪听萧清和他面奉心违,暗自惊急。等他说完,笑答道:“你老是爱表白,看这一套话说了多少死字呀。你暂且请回家去,这些话我定给你带到。听与不听,却在乎她了。”萧玉发急道:“她最信服的是你,只要帮我多说好话,没有不信之理。好妹妹,劳你点神,容我在此稍等片刻,听你一个信。哪怕人不出来,给我一个暗号呢。今日连愁急带伤心苦熬了一整天,得点实信回去,也好睡个把时辰的安心瞌睡呀。”绛雪便问:“这个暗号如何打法?”萧玉道:“她如回心答应,你随便拿件杯盘碗碟之类掷在地上,我就明白了。”绛雪笑道:“你真痴得可怜。他对我就不……”说到这里,忽然止住,心中一酸,转身就走。萧玉不明言中之意,只当她指的是瑶仙,话未肯定,人已走了。忙追上去,悄声急问:“妹妹,你说什么?”绛雪急答:“我晓得,你放心,回去安睡就是,再要磨人,连我也不理你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