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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王阳明全集》卷三 悟真录

日期:2019-02-07
摘要:自程、朱诸大儒没而师友之道遂亡。《六经》分裂于训诂,支离无蔓于辞章业举之习,圣学几于息矣。有志之士思起而兴之,然卒徘徊咨嗟,逡巡而不振;因弛然自废者,亦志之弗立,弗讲于师友之道也。夫一人为之,二人从而翼之,已而翼之者益众焉,虽有难为之事,其弗成者鲜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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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朱守乾卷
乙酉

  黄州朱生守乾请学而归,为书“致良知”三字。夫良知者,即所谓“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”,不待学而有,不待虑而得者也。人孰无是良知乎?独有不能致之耳。自圣人以至于愚人,自一人之心,以达于四海之远,自千古之前以至于万代之后,无有不同。是良知也者,是所谓“天下之大本”也。致是良知而行,则所谓“天下之达道”也,天地以位,万物以育,将富贵贫贱,患难夷狄,无所入而弗自得也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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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正宪扇
乙酉

  今人病痛,大段只是傲。千罪百恶,皆从傲上来。傲则自高自是,不肯屈下人。故为子而傲,必不能孝;为弟而傲,必不能弟;为臣而傲,必不能忠。象之不仁,丹朱之不肖,皆只是一“傲”字,便结果了一生,做个极恶大罪的人,更无解救得处。汝曹为学,先要除此病根,方才有地步可进。“傲”之反为“谦”。“谦”字便是对症之药。非但是外貌卑逊,须是中心恭敬,撙节退让,常见自己不是,真能虚己受人。故为子而谦,斯能孝;为弟而谦,斯能弟;为臣而谦,斯能忠。尧舜之圣,只是谦到至诚处,便是允恭克让,温恭允塞也。汝曹勉之敬之,其毋若伯鲁之简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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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魏师孟卷
乙酉

  心之良知是谓圣。圣人之学,惟是致此良知而已。自然而致之者,圣人也;勉然而致之者,贤人也;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,愚不肖者也。愚不肖者,虽其蔽昧之极,良知又未尝不存也。苟能致之,即与圣人无异矣。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,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,以此也。是故致良知之外无学矣。自孔孟既没,此学失传几千百年。赖天之灵,偶复有见,诚千古之一快,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。每以启夫同志,无不跃然以喜者,此亦可以验夫良知之同然矣。间有听之而疑者,则是支离之习没溺既久,先横不信之心而然。使能姑置其旧见,而平气以绎吾说,盖亦未有不恍然而悔悟者也。
  南昌魏氏兄弟旧学于予,既皆有得于良知之说矣。其季良贵师孟,因其诸兄而来请。其资禀甚颖,而意向甚笃,然以偕计北上,不得久从于此。吾虽略以言之而未能悉也,故特书此以遣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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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朱子礼卷
甲申

  子礼为诸暨宰,问政,阳明子与之言学而不及政。子礼退而省其身,惩己之忿,而因以得民之所恶也;窒己之欲,而因以得民之所好也;舍己之利,而因以得民之所趋也;惕己之易,而因以得民之所忽也;去己之蠹,而因以得民之所患也;明己之性,而因以得民之所同也;三月而政举。叹曰:“吾乃今知学之可以为政也已!”
  他日,又见而问学,阳明子与之言政而不及学。子礼退而修其职,平民之所恶,而因以惩己之忿也;从民之所好,而因以窒己之欲也;顺民之所趋,而因以舍己之利也;警民之所忽,而因以惕己之易也;拯民之所患,而因以去己之蠹也;复民之所同,而因以明己之性也;期年而化行。叹曰:“吾乃今知政之可以为学也已!”
  他日,又见而问政与学之要。阳明子曰:“明德、亲民,一也。古之人明明德以亲其民,亲民所以明其明德也。是故明明德,体也;亲民,用也。而止至善,其要矣。”子礼退而求至善之说,炯然见其良知焉,曰:“吾乃今知学所以为政,而政所以为学,皆不外乎良知焉。信乎,止至善其要也矣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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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林司训卷
丙戌

  林司训年七十九矣,走数千里,谒予于越。予悯其既老且贫,愧无以为济也。嗟乎!昔王道之大行也,分田制禄,四民皆有定制。壮者修其孝弟忠信;老者衣帛食肉,不负戴于道路;死徒无出乡;出入相友;疾病相抚持。乌有耄耋之年而犹走衣食于道路者乎!周衰而王迹熄,民始有无恒产者。然其时圣学尚明,士虽贫困,犹有固穷之节;里闾族党,犹知有相恤之义。逮其后世,功利之说日浸以盛,不复知有明德亲民之实。士皆巧文博词以饰诈,相规以伪,相轧以利,外冠裳而内禽兽,而犹或自以为从事于圣贤之学。如是而欲挽而复之三代,呜呼其难哉!吾为此惧,揭知行合一之说,订致知格物之谬,思有以正人心,息邪说,以求明先圣之学,庶几君子闻大道之要,小人蒙至治之泽。而晓晓者皆视以为狂惑丧心,诋笑訾怒。予亦不自知其力之不足,日挤于颠危;莫之救,以死而不顾也。不亦悲夫!
  予过彭泽时,尝悯林之穷,使邑令延为社学师。至是又失其业。于归也,不能有所资给,聊书此以遗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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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黄梦星卷
丁亥

  潮有处士黄翁保号坦夫者,其子梦星来越从予学。越去潮数千里,梦星居数月,辄一告归省其父;去二三月辄复来。如是者屡屡。梦星性质温然,善人也,而甚孝。然禀气差弱,若不任于劳者。窃怪其乃不惮道途之阻远,而勤苦无已也,因谓之曰:“生既闻吾说,可以家居养亲而从事矣。奚必往来跋涉若是乎?”梦星跽而言曰:“吾父生长海滨,知慕圣贤之道,而无所从求入。既乃获见吾乡之薛、杨诸子者,得夫子之学,与闻其说而乐之,乃以责梦星曰:‘吾衰矣,吾不希汝业举以干禄。汝但能若数子者,一闻夫子之道焉,吾虽啜粥饮水,死填沟壑,无不足也矣。’梦星是以不远数千里而来从。每归省,求为三月之留以奉菽水,不许;求为逾月之留,亦不许。居未旬日,即已具资粮,戒童仆,促之启行。梦星涕泣以请,则责之曰:‘唉!儿女子欲以是为孝我乎?不能黄鹄千里,而思为翼下之雏,徒使吾心益自苦。’故亟游夫子之门者,固梦星之本心;然不能久留于亲侧,而倏往倏来,吾父之命,不敢违也,”予曰:“贤哉,处士之为父!孝哉,梦星之为子也!勉之哉!卒成乃父之志,斯可矣。”
  今年四月上旬,其家忽使人来讣云,处士没矣。呜呼惜哉!呜呼惜哉!圣贤之学,其久见弃于世也,不啻如土苴。苟有言论及之,则众共非笑诋斥,以为怪物。惟世之号称贤士大夫者,乃始或有以之而相讲究,然至考其立身行己之实,与其平日家庭之间所以训督期望其子孙者,则又未尝不汲汲焉惟功利之为务;而所谓圣贤之学者,则徒以资其谈论、粉饰文具于其外,如是者常十而八九矣。求其诚心一志,实以圣贤之学督教其子,如处士者,可多得乎!而今亡矣,岂不惜哉!岂不惜哉!
  阻远无由往哭,遥寄一奠,以致吾伤悼之怀,而叙其遣子来学之故若此,以风励夫世之为父兄者;亦因以益励梦星,使之务底于有成,以无忘乃父之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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校勘记

  〔一〕 谗,当为“才”字之讹。
  〔二〕 “阳”字下夺“伯”字,据内文及卷二十四外集六同题内文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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悟真录之三 外集四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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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履素诗集序
壬戌

  履素先生诗一帙,为篇二百有奇,浙大参罗公某以授阳明子某而告之曰:“是吾祖之作也。今诗文之传,皆其崇高显赫者也。吾祖隐于草野,其所存要无愧于古人,然世未有知之者,而所为诗文又皆沦落止是,某将梓而传焉。惧人之以我为僭也,吾子以为奚若?”某曰:“无伤也。孝子仁孙之于其父祖,虽其服玩嗜好之微,犹将谨守而弗忍废,况乎诗文,其精神心术之所寓,有足以发闻于后者哉!夫先祖有美而弗传,是弗仁也,夫孰得而议之!盖昔者夫子之取于诗也,非必其皆有闻于天下,彰彰然明著者而后取之;《沧浪之歌》采之孺子,《萍实》之谣得诸儿童,夫固若是其宽博也。然至于今,其传者不过数语而止,则亦岂必其多之贵哉?今诗文之传则诚富矣,使有删述者而去取之,其合于道也,能几?履素之作,吾诚不足以知之,顾亦岂无一言之合于道乎?夫有一言之合于道,是于其世也,亦有一言之训矣,又况其不止于是也,而又奚为其不可以传哉?吾观大参公之治吾浙,宽而不纵,仁而有勇,温文蕴籍;居然稠众之中,固疑其先必有以开之者。乃今观履素之作,而后知其所从来者之远也。世之君子,苟未知大参公之所自,吾请观于履素之作;苟未知履素之贤,吾请观于大参公之贤,无疑矣。然则是集也,固罗氏之文献系焉,其又可以无传乎哉?”大参公起拜曰:“某固将以为罗氏之书也,请遂以吾子之言序之。”大参公名鉴,字某,由进士累今官。有厚德长才,向用未艾。大参之父某,亦起家进士而以文学政事显。罗氏之文献,于此益为有证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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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浙观风诗序
壬戌

  《两浙观风诗》者,浙之士夫为佥宪陈公而作也。古者天子巡狩而至诸侯之国,则命太师陈诗,以观民风。其后巡狩废而陈诗亡。春秋之时,列国之君大夫相与盟会问遣,犹各赋诗以言己志而相祝颂。今观风之作,盖亦祝颂意也。王者之巡狩,不独陈诗观风而已。其始至方岳之下,则望秩于山川,朝见兹土之诸侯,同律历礼乐制度衣服纳价,以观民之好恶;就见百年者而问得失,赏有功,罚有罪。盖所以布王政而兴治功,其事亦大矣哉!汉之直指、循行,唐、宋之观察、廉访、采访之属,及今之按察,虽皆谓之观风,而其实代天子以行巡狩之事。故观风,王者事也。
  陈公起家名进士,自秋官郎擢佥浙臬,执操纵予夺生死荣辱之柄,而代天子观风于一方,其亦荣且重哉!吁,亦难矣!公之始至吾浙,适岁之旱,民不聊生。饥者仰而待哺,悬者呼而望解;病者呻,郁者怨;不得其平者鸣;弱者、强者、蹶者、啮者,梗而孽者、狡而窃者,乘间投隙,沓至而环起。当是之时而公无以处之,吾见其危且殆也。赖公之才,明知神武,不震不激,抚柔摩剔,以克有济。期月之间,而饥者饱,悬者解,呻者歌,怨者乐,不平者申;蹶者起,啮者驯,孽者顺,窃者靖;涤荡剖刷而率以无事。于是乎修废举坠,问民之疾苦而休息之,劳农劝学,以兴教化。然后上会稽,登天姥,人雁荡,陟金娥,览观江山之形胜,慨然太息!吊子胥之忠谊,礼严光之高节;希遐躅于隆庞,把流风于仿佛;固亦大丈夫得志行道之一乐哉!然公之始,其忧民之忧也,亦既无所不至矣。公唯忧民之忧,是以民亦乐公之乐,而相与欢欣鼓舞以颂公德。然则今日观风之作,岂独见吾人之厚公,抑以见公之厚于吾人也。虽然,公之忧民之忧,其惠泽则既无日而可忘矣;民之乐公之乐,其爱慕亦既与日而俱深矣。以公之才器,天子其能久容于外乎?则公固有时而去也。然则其可乐者能几?而可忧者终谁任之?则夫今日观风之作,又不徒以颂公之厚于吾人,将遂因公而致望于继公者亦如公焉。则公虽去,而所以忧其民者,尚亦永有所托而因以不坠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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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东乡试录序
甲子

  山东,古齐、鲁、宋、卫之地,而吾夫子之乡也。尝读夫子《家语》,其门人高弟,大抵皆出于齐、鲁、宋、卫之叶,固愿一至其地,以观其山川之灵秀奇特,将必有如古人者生其间,而吾无从得之也。今年为弘治甲子,天下当复大比。山东巡按监察御史陆偁辈以礼与币来请守仁为考试官。故事,司考校者惟务得人,初不限以职任;其后三四十年来,始皆一用学职,遂致应名取具,事归外帘,而糊名易书之意微。自顷言者颇以为不便,大臣上其议。天子曰:“然,其如故事。”于是聘礼考校,尽如国初之旧,而守仁得以部属来典试事于兹土,虽非其人,宁不自庆其遭际!又况夫子之乡,固其平日所愿一至焉者;而乃得以尽观其所谓贤士者之文而考校之,岂非平生之大幸欤!虽然,亦窃有大惧焉。夫委重于考校,将以求才也。求才而心有不尽,是不忠也;心之尽矣,而真才之弗得,是弗明也。不忠之责,吾知尽吾心尔矣;不明之罪,吾终且奈何哉!盖昔者夫子之时,及门之士尝三千矣,身通六艺者七十余人;其尤卓然而显者,德行言语则有颜、闵、予、赐之徒,政事文学则有由、求、游、夏之属。今所取士,其始拔自提学副使陈某者盖三千有奇,而得千有四百,既而试之,得七十有五人焉。呜呼!是三千有奇者,皆其夫子乡人之后进而获游于门墙者乎?是七十有五人者,其皆身通六艺者乎?夫今之山东,犹古之山东也,虽今之不逮于古,顾亦宁无一二人如昔贤者?而今之所取苟不与焉,岂非司考校者不明之罪欤?虽然,某于诸士亦愿有言者。夫有其人而弗取,是诚司考校者不明之罪矣。司考校者以是求之,以是取之,而诸士之中苟无其人焉以应其求,以不负其所取,是亦诸士者之耻也。虽然,予岂敢谓果无其人哉!夫子尝曰:“鲁无君子者,斯焉取斯!”颜渊曰:“舜何?人也;予何?人也;有为者亦若是。”夫为夫子之乡人,荀未能如昔人焉,而不耻不若,又不知所以自勉,是自暴自弃也,其名曰不肖。夫不肖之与不明,其相去何远乎,然则司考校者之与诸士,亦均有责焉耳矣。嗟夫!司考校者之责,自今不能以无惧,而不可以有为矣。若夫诸士之责,其不听者犹可以自勉,而又惧其或以自画也。诸士无亦曰吾其勖哉,无使司考校者终不免于不明也。斯无愧于是举,无愧于夫子之乡人也矣。是举也,某某同事于考校,而御史偁实司监临,某某司提调,某某司监试,某某某又相与翊赞防范于外,皆与有劳焉,不可以不书。自余百执事,则已具列于录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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