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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海上花列传》作者:韩邦庆

日期:2019-05-18
摘要:韩邦庆(1856—1894),字子云,号太仙,江苏松江(今属上海市)人。其父韩宗文曾任刑部主事,素负文誉。韩邦庆幼年随父居住京师,后南归考取秀才,但屡次考举人不第。曾任幕僚,终因性格不合而至上海为《申报》馆撰述文稿。1892年,他创办了中国第一份小说期刊《海上奇书》,由《申报》馆代售,而他的小说《海上花列传》就在《海上奇书》上连载。当时,“小说风气未尽开,购问者鲜,又以出版屡屡愆期,尤不为问者所喜,故销路平平”(颠公《懒窝随笔》)。
莲生吸过四五口烟,抬身箕坐。金凤忙取水烟筒要装,莲生接来自吸。
消停良久,子富方问起调头诸事。翠凤告诉大概:看定兆富里三间楼面,与楼下文君王合借;除带去娘姨、相帮之外,添用帐房、厨子、大姐、相帮四人;红木家生暂行租用,合意议价。又道:“十六俚哚写纸,我末收捉物事交代无(女每),无拨空,耐就月半吃仔台酒末哉。”子富遂面约了莲生,并写了张条子请葛、洪、陈三位,令高升立刻送去。
高升赶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,果然洪善卿、陈小云为阻雨未散。看过条子,葛仲英先道:“我只好谢谢哉,一笠园约定来浪。”小云亦以此约为辞。止有善卿准到,写张回条,打发高升复命。却听窗外雨声渐渐停歇,凉篷上点滴全无,洪善卿遂蹈隙步行而去。
小云从容问仲英道:“倌人叫到仔一笠园,几日天住来浪,算几花局嗄?”仲英道:“看光景起,园里三四个倌人常有来浪,各人各样开消。再有倌人自家身体,喜欢白相,同客人约好仔,索性花园里歇夏,故也只好写意点。”小云道:“耐阿是带仔雪香一淘去?”仲英道:“有辰光一淘去。到仔园里再叫也无啥。”小云自己盘算一回,更无他话,辞别仲英,径归南昼锦里祥发吕宋票店。
明日,陈小云亲往抛球场相熟衣庄,拣取一套簇新时花浅色衫褂,复往同安里金巧珍家给个信。巧珍一见,问道:“耐陆里去认得个齐大人?”小云道:“就昨日刚刚认得。”巧珍道:“耐搭俚做仔朋友末,倪要到俚花园里白相相去。”小云道:“明朝就请耐去白相,阿好?”巧珍道:“故歇客客气气算啥嗄?”小云道:“明朝是一笠园中秋大会,闹热得野哚!我末去吃酒;耐要白相,早点舒齐好仔,局票一到末就来。”巧珍自是欣喜。当晚小云、巧珍畅叙一宿。
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日,陈小云绝早起身,打扮修饰,色色停当,钟上刚敲八点,即催起金巧珍,叮嘱两句。小云赶回店内,坐上包车,望山家园进发。
比至齐府大门首,靠对过照墙边停下。小云下车看时,大门以内,直达正厅,崇闳深邃,层层洞开,却有栅栏挡住,不得其门而人,只得退出,两旁观望,静悄悄地不见一人。长福手指左首,似是便门。小云过去打量,觉得规模亦甚气概;跨进门口,始见门房内有三五个体面门公跷起脚说闲话。小云傍门立定,正要通说姓名,一个就摇手道:“耐有啥事体,帐房里去。”小云喏喏,再历一重仪门,侧里三间堂屋,门楣上立着“帐房”二字的直额。小云踅进帐房,只见中间上面接连排着几号帐台,都是虚位;惟第一号坐着一位管帐先生,旁边高椅上先有一人和那先生讲话。
小云见讲话的不是别人,乃是庄荔甫,少不得厮见招呼。那先生道是同伙,略一颔首。荔甫让小云上坐。小云窃窥左右两间,皆有管帐先生在内,据案低头,或算或写,竟无一人理会小云。小云心想不妥,踅近第一号帐台,向那先生拱手陪笑。叙明来意。那先生听了,忙说:“失敬,暂请宽坐。”喊个打杂的令其关照总知客。
小云安心坐候,半日奋然,但见仪门口一起一起出出进进,络绎不绝,都是些有职事的管家,并非赴席宾客。小云心疑太早,懊悔不迭。
忽听得闹攘攘一阵呐喊之声,自远而近。庄荔甫慌的赶去。随后,二三十脚夫,前扶后拥,扛进四只极大板箱。荔甫往来蹀躞,照顾磕碰,扛至帐房廊下,轻轻放平;揭开箱盖,请那先生出来检点。小云仅从窗眼里望望,原来四只板箱分装十六成紫桶黄杨半身屏风,雕镂全部《西厢》图像。楼台士女,鸟兽花木,尽用珊瑚、翡翠、明珠、宝石,镶嵌的五色斑斓。
看不得两三扇,只见打杂的引总知客匆匆跑来,问那先生客在何处,那先生说在帐房。总知客一手整理缨帽,挨身进门,见了小云,却不认识,垂手站立门旁,请问:“老爷尊姓?”小云说了。又问:“老爷公馆来哚陆里?”小云也说了。总知客想了一想,笑问道:“陈老爷阿记得陆里一日送来个帖子?”小云乃说出前日覃丽娟家席间面约一节。总知客又想一想,道:“前日是小赞跟得去个(口宛)。”小云说:“勿差。”总知客回头令打杂的喊小赞立刻就来,一面想些话头来说。因问道:“陈老爷叫局末叫个啥人?倪去开好局票来浪,故末早点,头牌里就去叫。”
小云正待说时,小赞已喘吁吁跑进帐房,叫声“陈老爷”,手持一条梅红字纸递上总知客。总知客排揎道:“耐办得事体好舒齐!我一点点勿曾晓得,害陈老爷末等仔半日。晚歇我去回大人。”小赞道:“园门浪交代好个哉,就匆曾送条子。也为仔大人说,帖子(要勿)补哉。我想晚点送勿要紧,陆里晓得陈老爷走仔该搭宅门?”总知客道:“耐再要说!昨日为啥勿送条子来?”小赞没得回言,肩随侍侧。总知客问知小云坐的包车,令小赞去照看车夫,亲自请小云由宅内取路进国。
其时,那先生看毕屏风,和庄荔甫并立讲话。陈小云备与作别。庄荔甫眼看着总知客斜行前导,领了陈小云前往赴席,不胜艳羡之至。
那先生讲过,径去右首帐房取出一张德大庄票,交付荔甫。荔甫收藏怀里,亦就兴辞。踅出齐府便门,步行一段,叫把东洋车,先至后马路向德大钱庄,将票上八百两规银兑换英洋,半现半票;再至四马路向壶中天番菜馆,独自一个饱餐一顿;然后往西棋盘街聚秀堂来。
陆秀林见其面有喜色,问道:“阿曾发财?”荔甫道:“做生意真难说!前回八千个生意,赚俚二百,吃力煞;故歇蛮写意,八百生意,倒有四百好赚。”秀林道:“耐个财气到哉!今年做掮客才勿好,就是耐末做仔点外拆生意,倒无啥。”荔甫道:“耐说财气,陈小云故末财气到哉!”遂把小云赴席情形细述一遍。秀林道:“我说无啥好。吃酒叫局,自家先要豁脱洋钱。倘忙无啥事体做,只好拉倒。倒是耐个生意稳当。”
荔甫不语,自吸两口鸦片烟,定个计较,令杨家(女每)取过笔砚,写张请帖,立送抛球场宏寿书坊包老爷,就请过来。杨家(女每)即时传下。荔甫更写施瑞生、洪善卿、张小村、吴松桥四张请帖。“陈小云或者晚间口店,也写一张请请何妨?”一并付之杨家(女每),拨派外场,分头请客,并喊个台面下去。
吩咐粗完,只听楼下绝俏的声音,大笑大喊,嚷做一片,都说:“‘老鸨’来囗!橡薄脆恚 等碌铰ド峡吞谩@蟾α现叵岛晔偈榉磺肜吹睦习Τ龇肯嘤2灰饫习萑胫匚В恍矶噘娜恕⒋蠼愦送媳蛔В坏每弧@蟾φ惺纸猩袄习保习僖夥⒏龌鹛跬焉碜印;褂行┎恢碌那遒娜耍垢考淅铮飧鲛凶湟话眩歉雠囊幌隆S械乃担骸袄习癯沓翟眨谕穑 庇械乃担骸袄习峙磷余恚⒃美矗俊迸美习笥抑幔硬幌尽@蟾ρ疣恋溃骸拔矣幸羰绿迩肽屠矗陡黾俪占俅簦 崩习侨黄鹆ⅲι溃骸班蓿妒绿澹俊闭牧踩荽G遒娜朔揭缓宥ⅰ? 荔甫开言道:“十六扇屏风末,卖拨仔齐韵叟,做到八百块洋铁一块也匆少。不过俚哚常恐有点小毛病,先付六百,再有二百,约半个月期。我做生意,喜欢爽爽气气,一点点小交易(要勿)去多拌哉。故歇我来搭俚付清仔,到仔期我去收,勿关耐事,阿好?”老包连说:“好极。”荔甫于怀里摸出一张六百洋钱庄票,交明老包,另取现洋一百二十元,明白算道:“我末除脱停四十,耐个四十晚歇拨耐。正价该应七百廿块,耐去交代仔卖主就来。”
老包应诺,用手巾一总包好,将行。陆秀林问道:“晚歇陆里来请耐嗄?”老包道:“就来个,(要勿)请哉。”说着,望帘缝中探头一张,没人在外,便一溜烟溜过客堂。适遇杨家(女每)对面走来,不提防撞个满怀。杨家(女每)失声嚷道:“老包!啥去哉嗄?”这一嚷,四下里倌人、大姐蜂拥赶出,协力擒拿,都说:“老包(要勿)去囗!”老包更不答话,奔下楼梯,夺门而逃。后面知道追不上,喃喃的骂了两声。老包只作不知,踅出西棋盘街,一直到抛球场生全洋广货店,专寻卖主殳三。
那殳三高居三层洋楼,身穿捆身子,趿着拖鞋,散着裤脚管,横躺在烟榻下手。有个贴身伏侍小家丁名叫奢子的,在上手装烟。既见老包,说声“请坐”,不来应酬。
老包知其脾气,自去打开手巾包,将屏风正价庄票现洋摊在桌上,请殳三核数亲收,并道:“庄荔甫说:一点点小交易,做得吃力煞,讲仔几日天,跑仔好几埭。俚哚帐房门口再要几花开消,八十块洋钱末俚一干子要个哉。我说:‘随便末哉,有限得势,就无拨也匆要紧。’”殳三道:“耐无拨,勿对个(口宛)。”随把念块零洋分给老包。老包推却不收,道:“故末(要勿)客气。耐要挑挑我,作成点生意好哉。”殳三不好再强。老包就说声“我去哉”。殳三也任其扬长而去。
老包重回聚秀堂,幸而打茶会客人上市,倌人、大姐不得空,因此毫无兜搭,径抵陆秀林房间。庄荔甫早备下四张抬圆银行票,等得老包回话,即时付讫。当有些清倌人闻得秀林有台面,捉空而来,团团簇拥老包,都说:“老包叫我!老包叫我!”见老包佯嘻嘻不睬,越发说的急了。一个拉下老包耳朵,大声道:“老包阿听见?”一个尽力把老包揣捏摇撼,白瞪着眼道:“老包说哟”一个大些的不动手,惟嘴里帮说道:“生来一淘才要叫个哉!来里该搭吃酒,耐阿好意思勿叫?”老包道:“陆里吃个酒嗄?”一个道:“庄大少爷勿是请耐吃酒?”老包道:“耐看庄大少爷阿是来浪吃酒?”一个不懂,转问秀林:“庄大少爷阿吃酒?”秀林随口答道:“怎晓得俚?”大家听说,面面厮觑,有些惶惑。
可巧外场面禀荔甫道:“请客末才匆来浪四马路烟问、茶馆通通去看也无拨,无处去请哉(口宛)。”荔甫未及拟议,倒是这些清倌人却一片声嚷将起来,只和老包不依,都说:“耐好!骗倪!难末定归才要叫个哉!”一个个抢上前磨墨蘸笔,寻票头,立逼老包开局票。老包无法可处。
荔甫忍不住,翻转脸喝道:“陆里来一淘小把戏,得罪我朋友,喊本家上来问声俚看!俚开个把势,阿晓得规矩?”外场见机,含糊答应,暗暗努嘴,催请倌人快走。秀林笑而排解道:“去罢,去罢,(要勿)来里瞎缠哉。倪吃酒个客人还勿曾齐,倒先要紧叫局。”这些清倌人一场没趣,讪讪走开。
荔甫向老包道:“我有道理。耐叫末叫本堂局。先起头叫过歇个定归勿叫。”老包道:“本堂就是秀林末勿曾叫歇。”秀林接嘴道:“秀宝也匆曾。”荔甫不由分说,即为老包开张局票叫陆秀宝。另写三张请帖,请的两位同业是必到的,其一张请胡竹山。外场接得在手,趁早资送。
第四十八回终。
第四十九回明弃暗取攘窃蒙赃外亲内疏图谋挟质按:聚秀堂外场手持请客票头,赍往南昼锦里,只见祥发吕宋票店中仅有一个小伙计坐守柜台。问胡竹山,说:“勿来里,尚仁里吃花酒去哉。”外场笑道:“今朝请客真真难煞,一个也请勿着!”小伙计取看票头,忽转一念,要瞒着长福赚这轿饭钱,因说道:“票头放来里,我替耐送得去,阿好?”外场喜谢恳托而去。
那小伙计唤出厨子,嘱其代看,亲去尚仁里黄翠凤家。直至楼上客堂,张见房间内正乱着坐台面。小伙计怕羞却步,将票头交与大姐小阿宝。小阿空呈上罗子富,子富转授胡竹山。竹山间竟,回说:“谢谢。”小伙计扫兴归店。
少顷,出局渐集。周双珠带赍一张票头给洪善卿阅,就是庄荔甫请的。善卿遂首倡摆庄,十觥打完,告辞作别。罗子富猜度黄翠凤必有预先了理之事,也想早些散席为妙;席间饮量平常,大抵与胡竹山差不多。惟有姚季莼喜欢闹酒,偏为他人催请不过,去的更早。可惜这华筵令节,竟不曾畅叙通宵,无事可叙,无话可述。
罗子富等客散之后,将回公馆。黄翠凤问道:“耐再有啥事体?”子富道:“我是无啥事体。耐阿要收作收作?明朝一日天常恐忙匆过。”翠凤掉头笑道:“咳!我个物事收作好仔长远哉,等到故歇?”子富重复坐下。翠凤道:“明朝忙也匆忙,倒要用著耐,(要勿)去。”子富唯唯,打发高升、轿班自回。却听对过房间黄金凤台面上豁拳唱曲之声,聒耳可厌。
比及金凤席终,接著翠凤出局,子富又不免寂寞些,将金凤烧的烟泡连吸三口,提起精神。
翠凤于夜分归家,嘱付相帮小心照看斗香、椽烛。相帮约了赵家(女每)、小阿宝挖花赌钱,以为消夜之计。子富问得楼下人声嘈嘈不绝,不知不觉和翠凤谈至天亮,连忙宽衣登床,瞢腾一觉。毕竟有事在心,不致失(目忽),将近午刻,共起同餐。
早有人送到一包什物,翠凤令赵家(女每)将去暂交黄二姐,代为收存,明辰应用。且请黄二姐上楼,翠凤自去捧出先前子富寄留的拜匣,讨子富身边钥匙,当场开锁。匣内只有许多公私杂项文书,并无别样物件。翠凤教子富把文书点与黄二姐看。黄二姐笑拦道:“晓得哉。耐个人陆里有推扳?(要勿)看哉。”翠凤道:“无(女每)勿呀,该个是俚乃个物事,无(女每)看过仔我好带得去,让俚乃自家也点仔一点,倘忙停两日缺下来,勿关无(女每)事,阿对?”黄二姐只得看其点过锁好。翠凤亦令赵家(女每)将去,连适间一包,做一处安放。更请帐房先生随带衣裳、头面帐簿上楼。子富听这名目新奇,从旁看去。原来那帐簿前半本开具头面若干仵,后半本开具衣裳若干仵,如有破坏改拆等情,下面分行小注,一览而知。子富暗地叹服其精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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