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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金云翘传》作者:青心才人

日期:2019-11-16
摘要:闻之天命谓性,则儿女之贞淫,一性尽之矣。何感者亦一,而应者亦万端?又若夫其性之所能尽者,始知性其大端也。而性中之喜怒哀乐,又妙有其情也。唯妙有其情,故有所爱慕而钟焉,有所偏僻而溺焉,有所拂逆而伤焉,有所铭佩而感焉。虽随触随生,忽深忽浅,要皆此身此心,实消受之。而成其为贞为淫也,未有不原其情,不察其隐,而妄加其名者。大都身免矣,而心辱焉,贞而淫矣;身辱矣,而心免焉,淫而贞矣;此中名教,惟可告天,只堪尽性,实有难为涂名饰行者道也。故磨不磷,涅不缁,而污泥不染之莲,盖持情以合性也。
时光易过,日月如梭,看看又是一年。束生对宦小姐道:“别了父亲一载,欲去一探望。回来起服,就要科考了。”宦小姐接口道:“郎君不言,妾正欲催郎起身。公公年尊,孤客在外,相公又在丁艰,正好代亲之劳,管理店中生意,亦可兼看书。做人家的事情那里托得人的。可曾卜得吉日么?妾为相公饯行。”束生道:“后日吉期,将欲起行。”宦小姐道:“大丈夫出门,拣了后日便是了,有甚疑难迟滞不决。”即分咐仆从们讨船,后日相公北游。束生心中十分欢悦,次日去拜别丈母,回来小姐整酒话别,畅饮而罢。第三日别了小姐,登舟解缆,往镇江而发,按下不题。
且说宦小姐打发了束生出门,即便乘轿回娘家。见其母道:“束生去矣,我欲以势擒那婢子来,取他的气。又恐耽妒妇恶名,伤夫妇和气,所以佯为不知耳。他如今去了,我欲定一策,魆地拿来做了丫头服侍,只说是爹爹讨把我的。叫束生回来,一堂聚首。他认又认不得,说又说不出。在我拔去眼中钉,而无女平章之讥;在彼受饥狸悲鼠之愚,而甘男妾妇之羞。乃遂此衷。”其母道:“束生不出门,还好运筹。今彼已先行,虽有计策,何能预为?”小姐笑道:“儿筹之熟矣。临淄乃海岱之邦,若能沿海而去,不用十日可往返矣。郎未到半途,吾事已济。吾家宦鹰宦犬,乃海上居民,深明海道,吾授以计,必然可擒。”正是:画虎未成君莫笑,安排牙爪始惊人。
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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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宦鹰犬移花接木王美人百折千磨词曰:恩若深时仇不浅。娇鸟笼中,怎敌鹰和犬。□□好杀非婉疑,碎玉量来不温软。细想佳人应腼腆,虎豹追随,那得心舒展?来云既住在空中,难免东西被风卷。
右调《蝶恋花》
话说宦鹰、宦犬,原是海上居民,膂力自雄,昔在海上做些勾当,后来到京中做生意,闻得宦家势焰,投身为奴。宦吏部见他作事能干,且勇猛过人,每人替他配了一个妻子。他二人感家主厚待,倾心报主,凡事上前出力。此日小姐叫他商议这事,二人道:“承小姐分咐,这些小事,何难之有。小的们从太仓落海,不消五日,便到临淄了。只要探听所在的实,顷刻掳他上船,航海而来。半月间可献尊前矣。”小姐大喜,取出一百两银子付鹰、犬二人使用。二人领计而去。
且说翠翘自束生去后,心中甚是忧虑他家吵闹。见回信来道家中竟不知风,又疑又喜。喜的是家中无事,疑的是难道如此施为,家中影响都不得知?其中必有缘故。后来连有几封书到,都是一样,也便放了心。但思念束生,遂题《自君之出矣》十绝。
其一:
自君之出矣,日日望青鸾;
青鸾望不至,徒见白云端。
其二:
自君之出矣,频把归期计;
指痛不堪数,五人犹未至。
其三:
自君之出矣,尘埋镜里鸾;
怕照秋心貌,不是旧时颜。
其四:
自君之出矣,不敢上高楼;
楼外有杨柳,丝丝会意愁。
其五:
自君之出矣,不言亦不哭;
言则无知音,哭恐惊郎寤。
其六:
自君之出矣,独坐不成眠;
半思聚首事,半思离别言。
其七:
自君之出矣,张灯频顾影;
顾影自徘徊,消瘦可怜悯。
其八:
自君之出矣,厌月照空床;
薄衾不成寐,孤枕怕严霜。
其九:
自君之出矣,无日不南思;
思君君不至,泪滴满罗裾。
其十:
自君之出矣,肠断复心灰;
两地思千里,思回人未回。
其他题咏尚多,不能悉载。翠翘想束生别后,将有年余,何由不至?且恐宦氏羁留,到后园中烧夜香,口占《诉衷情》一阕,以祝天云:撒天相思思更深,络日自沉吟。别来岁月几惊心,会合在何晨?低低告,拜天庭,望玉成。催我郎君,急早回程,重整盟姻。
祝罢正欲回身,只见花荫下突出十数个壮士,武装戎服,貌甚狰狞。走近前将翠翘绑起,推着就走。翠翘疑为贼,因说道:“物任自取,乞饶吾命。”那些壮士一语不答,兜嘴一把麻药,遂如痴人,不能说话。推入中堂,略约收拾些金银财宝,将翠翘带上一顶帽子,披上一件青布衣,搀上马,开了大门就走。一边放起一把无情人,烧得通天彻地。束家众人并邻里俱一齐来救火,那些人乘空而去了。
走出两个丫头,慌慌张张的道:“娘到后园烧夜香,我们正在这里煽茶,忽见一二十个将军把娘推入中堂,满房一搜,四边火起,这伙人一齐出门。却不曾见娘,只见一穿皂衣的坐在马上,如飞而去。娘不知躲在那里。”大家一齐惊道:“如此是火神了。”一人道:“我们救火心忙,不及东看西看。适才撞着一伙人,捆着一骑马的,道此劫中只得王翠翘一个,如飞而去。”束正哭道:“如此这媳妇是烧杀在火里了!”即令小使冒火去寻,果有一烧不化的尸首在那里着。束正一发认真了,哭道:“可怜,可怜!不道这媳妇是恁般样结果,索性把他烧过了,省得不了不割,一发看了可怜。加上些燥柴,炼个干净。”次日买一口棺木,收了骨头,立一灵位,供祀在偏厅内,上写亡灵侧媳王氏神位。
隔了十余日,束生到,闻得这个凶信,一步一跌,跌到神位前,嚎天酒地,哭道:“翠翘妻!你到哪里去了?我与你别时依依约定归期,此际我今来此,怎不见你了?妻,好叫我哭断肝肠,刺碎脏腑!妻,你须知你丈夫来此了,我拜你,哭你,叫你,你知也么?妻,是我来迟了!妻,早来十日也得与你重聚一番,痛说相思,就是死了,也还少慰我心。妻,你我怎直恁缘悭分浅?妻,只道大娘娘嫉,容你不得,以此为忧。哪知大娘倒不曾有甚话说。谁想荧惑星君,与你作对。妻,我与你前生烧甚断头香,只注得一年夫妇。妻,直直痛杀我也!”哭罢,晕死在地,口中呕红。父亲连连抱住道:“儿,不是你负他,是他不曾带得禄命来。你当自家保重,莫要惊杀老父,儿!”束生多时方醒,众人再三苦劝,方略少进汤水。
过了数日,不忍丢开,复哀伤切,替他大起水陆道场,追荐亡灵,七七做功德。其地方有一道士,名洞玄,能飞符召将,判问亡魂,遂筑坛拜请符。去许久,道士道:“此妇魔头深重,未能即死,今落在气宇难中,一年之后当得相见,但姻缘不能再续耳。”束生道:“既已死矣,宁有返魂之日?”道士道:“居士不必持疑,一年后自当会面。但相逢不能一言,方见小道之言不谬。”束生半信半疑,谢了道士。终日终夜,孤孤单单、凄凄惨惨的情况,且按下不题。
却说那些壮士,便是宦鹰宦犬合来的伙伴。这死尸是海滩上无主骸骨,将来充作活人,绑在马上,只等开门,便送入中堂,把死人衣帽换与翠翘,扮作男子,免人之疑。先着几个跳入后园内躲藏,里应外合,成了此计。将那死尸上以松油硫黄灌透,见火就着,一着即不可救。死尸换生人,免得那地方追究,束家的缉获。抢了翠翘,一夜工夫走了一百五十里,天明落店。道同伴一人有病,要做一张软床,抬往船上。翠翘中了毒药,睁着一双眼不能出半言,心中也不甚明白。抬上海船,那人晓得翠翘的烈性,也不替他用解药,随他昏昏沉沉,不茶不饭。开船来不消数日,已至太仓。换了船,迳到无锡宦府中。
宦夫人着人去接小姐来到府中,道:“这妮子弄来了,还是怎么施行?”小姐道:“这事要仗母亲的威福,把他救醒,只说是人卖在府中为丫头的。他若善善从命便罢,稍若有甚言语,便打他个下马威。弄得他性服了,再转送来服侍我,我自然会得摆布。”夫人道:“晓得了。”小姐辞回。
次日,用解药替翠翘解了,心下顿然明白,如醉方醒,如梦方觉。道:“我怎在这里?这是甚么所在?”一老姥姥说道:“你卖在我府里为奴,今日参见老夫人,须要小心。”翠翘哑口无言,摸头不着。细看这人家,堂堂宰府,不似个将就人家。忖道:“我王翠翘多是做梦也。明明在临淄花园内烧夜香,诉衷情祝天,见一起贼抢入,将我绑起。怎得后来一阵昏迷,不知人事,睡得一觉,这人物山川都更变了?我的家舍哩?我的丫头哩?怎都不见了?这宰府是谁家?我却到这里来?多管是梦也,抑是醒也?”
正狐疑不决,忽一丫头走至,对翠翘道:“新来的姐姐,奶奶坐在中堂要问你甚事,快些去叩见。”翠翘无奈,只得跟着那丫头转弯抹角。一座大厅,扁上是“天官冢宰”四字,中堂坐一夫人,年约五十余多,两旁列着丫鬟三四十人。内十余个粗壮雄健者,各执绳索、板子恭立。翠翘忖道:“这不是个好所在,若果陷入他家,翠翘又落苦海了。”不觉坠下泪来。然事已至此,不得不上前相见。遂整一整衣衫,转移莲步。
此时乃暮春时节,已是单夹之衣。翠翘身穿月白绸纱衫,内衬红绸纱袄,白绣裙,大红凤头鞋,自阶下一步步行上堂来,果是风流齐整。宦夫人看了道:“果然好一个美品,怪不得我女婿爱他。今日不把他个下马威,怎么磨灭得他性子落来!”翠翘看看走近前,那旁边立的丫头道:“新来的丫环磕夫人头。”翠翘不知来历,回眼看那叫的人。那丫头大呼道:“还不磕头,讨打!”翠翘着了一惊,连连跪倒,磕了四个头。宦夫人开言问道:“那丫头是那里人氏?姓甚名谁?有甚事故丈夫卖你到此?”翠翘听了“丈夫卖”三字,不知从哪里说起,只得跪上前两步,含泪禀道:“夫人在上,待妾诉禀。妾家往临淄,乃良人之妇。偶在后园烧夜香,被人抢掳至此,望夫人搭救。”宦夫人道:“这妮子恁的胡说!临淄离此相隔二千余里,你是几时离的?”翠翘道:“妾那夜烧香,是三月初五。”夫人大怒道:“唗!这丫头真是可恶,半句言语也没有真实的!临淄到此,有一月路程,今日才是廿五,你到我府中已是三日,就飞也飞不到此。我看你言语支离,行藏古怪,不是个背夫逃走,被人赚卖于此,定是做甚不端事,丈夫远卖他方。从直招来,免我拷打!”翠翘道:“妾实临淄良人之妇,有家有业,有公有夫,实是被强人劫掳至此的。”夫人冷笑道:“更说得没腔了。强人掳了你,将来卖与我府中,船来三日,经程二千余里,你怎一言不说?况此官船,难道怕他怎的不成?”翠翘哭道:“夫人!我被他捆住,心下还是明白的。我道大王财帛听取,勿伤吾命。他将甚物件在妾口中一抹,便如醉如痴,不明不白,昏昏沉沉,不知怎么了。直到今日,方才明白。安见潭府,尚疑是梦中。”夫人笑道:“这是睁眼梦。你到我跟前不直言明诉,捣出这样鬼话来搪塞我。我替你醒一醒梦,你自然条直肯说。”叫:“丫环,捆打他三十,再盘问他!”
两边丫头应了一声,赶到翠翘身边,拖翻在地。拿手的拿手,拿脚的拿脚,扯裤的扯裤,脱开来。大红裤子映着莹白的皮肤,甚是可爱。那些使女那里晓得惜玉怜香,乃久惯行杖之人,把裤子〔抻〕得贴紧,一些展动不得。一个跪在地下记数,两个擒住手,一个揿住头,一个行杖。喝声数着,劈空一板,打将落去。翠翘叫啊唷一声,臀上绝似火烧,魂魄早已不在了。那无情竹板,上下打在一处,不须三五板子,血流漂忤矣。可怜如花似玉一个佳人,怎受得恁般摧残?叫屈连天,地皮也啃去了一寸。打到二十,气已绝了。丫头报夫人道:“新丫鬟死了。”夫人道:“挺起来用水喷醒。”丫头齐应一声,放了翠翘。一把抓起头发,从背后挺住,一人拿水,照脸一喷,瞬息之间,渐渐苏醒,道:“痛杀我也。”又多时,方神定哭道:“夫人饶命。”宦夫人道:“我府中使女不下三百余人,你若死了,不过是毡上去得一根毫毛耳。你莫把死来吓我!你若妮心改过,把那些油腔都去尽了,我也另作一样看待你;你若仍前那样装乔,须知我要活活敲死你!”即唤老姥姥出来道:“这妮子就拨在你名下,教他刺绣浇花,取名叫花奴。把他这些旧服色俱换下了,另与他刺绣队里衣服穿。”姥姥上前对翠翘道:“花奴姐,谢谢奶奶,同到我那里去将息。”翠翘打得半生不死,听得此言,想道:“死在这里,一发不值钱了。且同姥姥去,看是怎样所在。生不能复冤,死当为厉鬼以报之。”爬向前,磕头道:“多谢奶奶。”那夫人道:“今后要守规矩,少犯定行重责,须要小心。”言罢,起身退入,诸婢皆散。
姥姥叫刺绣的丫头扶着翠翘,转到他的住所。叫值锅的暖酒,冲上些沙糖,把翠翘吃口翠翘道:“我恶心,吃不下。”姥姥道:“此血攻心也。你若不吃下血的酒,必要死。若在这府中死了,比一只鸡、牲口还不如哩。我看你相貌非常,定有出头的日子。不知前生做甚冤孽,该到此处受这番磨难。你且安心调养自家身子,这段缘由少不得有个清白时节。”翠翘听了姥姥这些话,甚是讲得有理,因哭道:“只求老娘慈悲!我便勉强吃下酒去。”姥姥又去讨些护心药把他吃,整整睡了两个月,棒疮方痊愈。起来换了青衣,替那些绣花女班,成行作队。逢五逢十,夫人来查一次。见他刺绣好,花枝茂,也难为不得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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