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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九尾狐》清 梦花馆主

日期:2019-11-23
摘要:鸟龟有九尾,狐亦有九尾。九尾龟有书,九尾狐不可无书。他为一个富贵达官写照,因其帷薄不修,闹出许多笑话,故与他题个雅号,叫做“九尾龟”。我为一个淫贱娼妓现形,因其风骚善媚,别有许多魔力,故与他取个美名,叫做“九尾狐”。
  宝玉虽然被他识破,还想要遮掩强辩。伯度忽走将过来,凑着宝玉的耳朵,错落错落,说了许多话儿。宝玉即微微笑了一笑,把头点了几点。要知伯度所说的话,待在下细细表明,免得看官们狐疑,议我卖什么关子。其实伯度专为自己,欲在宝玉面前买功,故咬着耳朵说道:“我现在所做的买办,出息有限,远不及恩特这爿洋行,每年能多好几万银子。如果你与他往来,我想要靠你的福,托你在他面前吹嘘几句,得能我进了他的行,我真感激你不尽呢!至于我方才的话,不过与你取笑,你不要见气,只当我放屁就是了。” 宝玉一听,故不禁点头微笑,说道:“ 枉恐是做买办格,其实真真是个大滑头。” 伯度笑道:“ 若不是滑头,怎做洋行里的买办?不但向洋人要拍马屁,而且还要吹牛皮,他才相信我,把这个大权交与我呢。”宝玉也笑道:“ 实梗说起来,搭倪做堂子生意,也差勿多勒海 !” 伯度被宝玉调侃,也只好付之一笑,又把别话讲了一回,听得钟上敲了五下,方才去了,不表。
  仍说宝玉受伯度嘱托,紧记在心。等到晚上十点钟,恩特前来赴约,口衔着雪茄烟,手拿着半瓶勃兰地酒,皮鞋橐橐,走进房来。宝玉起身相接,敷衍说了几句外国话,让他坐下。恩特即将那带来的酒自斟自酌了一回,忽问起康伯度今日可曾来过?可晓得我们两人的事?宝玉趁势说伯度怎样的能干、怎样的知趣,倘使你洋行里用他做了买办,一定包你发财的。恩特道:“只怕他不肯到我行里呢。”宝玉道:“我搭俚说仔,俚 呒不勿肯格。”恩特点点头,宝玉知他首肯,也不再说了。其时恩特酒已吃完,兴致倍添,就拉着宝玉的手,同上巫山去游历了,不须细叙。
  自此恩特往来无间,中外联欢,将及一月有余。虽外面有人知晓,谁敢出面干预?仿佛挂着洋商牌子,有了靠山一般。然生意比前稍衰,宝玉也不放在心上,越发任意胡为,只图夜间欢乐,怎顾自己声名?所幸那班登徒子,薰莸莫辨,反以亲近宝玉为荣,故尔枇杷门巷,尚不至车马全稀。若换别的妓女,也照这个样儿,早已不堪设想了。
  书贵简洁,扫去浮文。单讲那一天傍晚时候,宝玉正与阿金闲话,忽闻楼下叫人钟鸣,知是有客来了。即命阿金出外招接。刚走到楼梯跟首,见上来一位少年,不是别的客人,原来就是无锡清河公子张仲玉。阿金因他是宝玉的心上人,连忙叫了一声“张大少”,招呼进房。那知宝玉自与洋人交好,尝过了海外的异味,久已改变心肠,将仲玉抛至九霄云外。况疏离了几个月,从前的热度已退,故相见之下,并不十分周旋,淡淡的叫声“张大少”,请他在厢房中坐下,略叙了几句寒暄,方懒懒的问道:“张大少, 几时到上海格介?”仲玉答道:“我是今天午后才到,现寓在亲戚处。因十分想念你,所以此刻就来看你呢。” 宝玉道:“ 格倒多谢仔。 故歇阿要几时转去介?” 仲玉道:“还没有定,大约至多一月,就要回去的。”宝玉也不再问,默坐了半晌。仲玉见宝玉这副神色,比前天差地远,大不相同,非但无亲热的言语,并且冷淡异常。“莫非他另有相好,把我讨厌吗?” 想到这里,便觉得有些不耐烦了。既而转了一念:“或者他今日别有心事,受了人的气,也未可知。我且耐性再坐一回。”此时仲玉与宝玉默默相对,旁边阿金看他如此,翻有些过意不去,暗叹宝玉恋新弃旧,见异思迁,太觉无情无义。况张公子品格超群,人才出众,的确是多情种子,非寻常俗客可比。即使内才不足,欠缺“毒之具;然照这样的外貌,已是万中选一的了。何以宝玉偏爱洋鬼,甘失情郎,可称得瞎眼的淫货。阿金动了此念,便拿了一只银水烟筒,走至仲玉面前,一头装烟,一头敷衍道:“倪先生一径牵记 呀, 末长远勿来,倪先生近来末大勿快活,有仔点心事,格落今朝待慢 大少 。见气,登勒间搭用仔便夜饭勒去。”说着又倒了一杯茶过来。仲玉接杯在手,听阿金这篇说话深有道理,已把疑团消释,并不怪宝玉待慢,将头点了一点,说道:“我就在这里吃饭便了。” 要知仲玉胸中本无芥蒂,实指望与宝玉续旧,重联鱼水之欢,万不料宝玉变心,故一经阿金掩饰,即便回心转意。那晓得孽缘已满,合该两下断绝。
  平日恩特到此总在十点钟之后,今夜突然较早,刚正仲玉用过晚膳,欲与宝玉细诉旧情,忽听下面叫人钟一响,扶梯上皮鞋橐橐,直上楼头。宝玉初不在意,以为此时恩特断不到来;及至听得鞋声,忙慌叫阿珠去看,那知来不及了,恩特早已闯进房中。先同宝玉搀搀手,回头见仲玉坐在那里,一双碧眼对着呆呆的直视。宝玉知事已弄僵,急忙命阿珠、阿金拉着恩特,到对面秀林房中去坐了,然已急得花容失色,粉面通红。仲玉看在眼里,究竟是聪明人,早识其中的缘故,不觉气满胸膛,脸上也起了两朵红云。“怪不道宝玉将我冷淡,原来他与西人交好,用我不着了。你看满房中内用西式,分明讨好西人无疑。” 刚想要发作几句,忽见宝玉走出房去,换了阿金过来陪伴。阿金知仲玉着恼,先批解道:“倪先生要保人险,格落外国人到间搭来呀。” 仲玉如何肯信?便气烘烘的说道:“ 我要去了!你家先生保人险也好,与他结识也好,都与我不相干涉呢!” 说罢,起身就走。阿金道:“大少再请坐歇,让倪先生来仔勒去哩。” 仲玉道:“不必不必,我不要在此打断他的兴头,那个要他送我呢!” 阿金知不能留,只得代宝玉相送。仲玉匆匆下楼,一径出门,回到亲戚家去。从此与宝玉断绝,在申住了半月,即便回转无锡,不提。
  仍说宝玉在秀林房中与恩特叙话,闻得气走了仲玉,不说自己无情,翻说仲玉太不知趣,前来缠扰。可见宝玉一味贪淫,那知什么好歹?阿金说他没有眼睛,信是确论,以致晚年失算,竟无好好的收成结果,实本于此。斯是后话,我且慢表。
  当夜宝玉一心讨好恩特,只说方才这个姓张的是一个小滑头,现在打发他走了。恩特却并不介意,只知与宝玉图欢。又过了几天,一日晚上,有人前来叫局,宝玉将局票一看,上面写着胡姓,叫至后马路,谅必是士诚叫我。因前月士诚来打茶围,讲起他的堂房阿叔胡雪岩拟在下月娶讨金黛云,届时我来叫你的局,伴到我老叔家里,方知他家富贵繁华,可称海上第一。何以士诚说起这句话呢?皆为宝玉一向羡慕雪岩,常常提及,虽自恨无缘相见,未蒙雪岩垂青,然私心景仰,有“生不愿封万户侯,但愿一识韩荆州” 之意。所以宝玉从杨四家出来之后,即便改姓了胡。前书也曾表过,兹不复赘。
  且说宝玉看过局票,晓得到雪岩府中侑酒,欣然打扮了一回,换了一身极时式的衣裙,修饰得更是娇媚,然后等着阿金上轿前往。不消片刻,早到雪岩门前,举目一望,别有一番豪华景象。怎见得?有赞为证:
  彩棚高搭,绣幔遥连;球分五色,锦绕四围。灯影辉煌,密如星点;人声繁杂,聚若云屯。门以内笙箫盈耳,户以外车首充衢。轿子纷纭,尽是官商同妓女;巡捕排到,无非印度与华人。正是:主人未醒繁华梦,宾客同趋富贵家。
  宝玉观看未毕,轿子已挤入人丛,在大门前停下。阿金一手提着烟袋,一手扶着宝玉出轿。走进大门、仪门,见茶厅上摆着灯担堂名。大厅天井里搭着戏台,刚正开演。虽然热闹异常,却无闲杂人等围绕。宝玉同阿金走上大厅,见厅上挂灯结彩,宾客满堂,一排的酒席,约有二十余桌,均已坐满,都在那里饮酒猜拳,欢呼调笑;旁侧坐着许多北里姊妹,有的高唱京腔,有的低奏昆曲,调丝弄竹,如入东山之宅。有一首七言律句,以志当日之盛。诗曰:
  金屋修成贮阿娇,银河今夕鹊填桥。
  樽开北海宾朋满,乐奏东山粉黛邀。
  大白狂飞花侑酒,小红低唱客吹箫。
  庆余堂上群芳集,事羡当平艳福消。
  其时宝玉已到厅上,一望之间,正不知士诚坐在那里。幸得阿金眼快,用手向西边一指,说道:“胡大少坐勒格搭呀!” 于是双双走至西边。士诚也看见了,招呼宝玉坐在肩下。宝玉叫应了一声。又见这席上的客人有三位认识的,原来不是别人,就是从前杨四相交的朋友,一个叫黄芷泉,一个叫顾芸帆,一个叫侯祥甫。宝玉虽一一叫应,然回想当年,却有些不好意思,只得老着面皮在旁侑酒。且芷泉、芸帆今日所叫的局仍是陆月舫,祥甫仍是陆昭容。惟昭容吃上了烟瘾,已将花容改变,远不如前;月舫则依然如是。幸得他们不提前事,心始稍安。忽闻士诚问道:“前天张仲玉可曾到过你家吗?” 宝玉道:“ 来是来过歇一埭,勿知访啥格勿快活,坐仔一歇歇就去格,连奴留才留勿住呀。” 士诚点点头,明知其故,也不复问,仍与众人猜拳轰饮。
  不言宝玉在此侑觞,且将主人略表几句,以清书中眉目。那主人姓胡号雪岩,籍隶浙江,寄居上海。家资号称千万,所有田地房屋、行栈庄号,不计其数。即在杭州所开的庆余堂药铺,也有数十万之巨,可算得江浙第一富翁。而且昔年军前助饷,蒙左宗棠爵相保奏,赏给二品顶戴,钦赐黄马褂,以致官界、商界中人无不趋承恐后,与他往来结识。一时显赫,罕有其匹。惜乎犯了一桩大毛病,生平最喜渔色,虽家中妻妾成行,不下金钗十二,然贪心不足,见了有姿色的妇人,不论孤孀、闺女以及妓女、奴婢,必须千方百计,娶归家中,方才称心。抑且赋性奢华,有日费万钱之概,所以后来有此失败,弄得身死名裂,家破人亡,与古时石崇、邓通一般。但此非书中正文,不便细表。
  且说现在的胡雪岩,前月偶涉花丛,看中了金黛云,即便议定身价,拣选吉期,择于今日娶归。虽是纳妾,并无交拜礼节,然排场阔绰,气象奢华,大宴宾客,遍请绅密,可称一时盛举。凡北里姊妹,均艳羡黛云有福。那知后日冰山一倒,金屋同倾,仍旧流落风尘,变作一场春梦,可胜浩叹!盖其情其事,与宝玉不同。宝玉之嫁而复出,因自己贪淫所致,否则与杨四白首齐眉,其后福正未可量;不比黛云红颜薄命,一旦大厦倾颓,失其庇护,不得已重坠孽海,怅名花之遭劫,恨流水之无情,固不得与宝玉相提并论。昔护花生有诗惜之曰:
  自古红颜薄命多,名花无主奈如何?
  天心未厌风尘苦,复使美人受折磨。
  此段情节,与宝玉无关紧要,恕不详述。
  仍说当晚宝玉在厅前侑酒,偶然抬起头来,见梁上的堂名匾叫做“庆余堂”,心中甚是羡慕,暗想:“ 我也改姓了胡,何弗也叫做‘ 庆余堂’呢?”此时心里虽在那里妄想,嘴里却与士诚调笑。应酬了好一回,见那北里姊妹陆续告辞去了,只剩月舫未走,宝玉也起身向士诚道:“胡大少,对勿住,奴要去哉。明朝请到倪搭来,奴勒浪望 格。” 士诚唯唯。宝玉因向芷泉等回头了一声,方才同阿金出了胡宅,乘轩而归。正是:
  窃取匾名传后日,别将韵事佐新谈。
  以后另有一段花丛佳话,藉解宝玉之秽,幸勿以无理取闹视之。待在下暂停一停,再行奉告。
九尾狐
第二十四回  同靴团拜未免有情  饮酒联吟聊以解秽
  却说黄芷泉、顾芸帆二人见宝玉已去,月舫也要告别,芷泉止住道:“你此刻如有别处堂差,我也不便留你;倘然没有,你且再坐片时,等我一同走罢。”月舫道:“ 有是有两处堂差格,要紧还勿要紧。好得有倪妹子勒浪代,奴就搭黄老一淘走末哉。” 芷泉点点头,又吃了几杯酒,看了一出戏,等到大菜上齐,即将芸帆拉了一拉。芸帆会意,便与芷泉一齐起身,同至主人席前,拱手告辞。主人照例相送,两人再三谦逊,坚请留步,主人方始入内,不必细表。
  因雪岩纳宠一节,不过借此作过度文章,并非在下潦草,将一件极热闹的事,有意冷搁起来,使看官们败兴。要晓得做书这支笔,不难于铺张,而难于贴切;不难于冗长,而难于简练。设不明宾主之法,纵说得花团锦簇,势必将主脑抛荒。况下文一段,又为宝玉解秽起见,欲彰风雅而除恶俗,即去题不远,终是陪宾,讵得一一铺张,而贻喧宾夺主之诮哉?
  闲话休烦。且说芷泉、芸帆带着月舫出了胡宅,一同坐上马车,径往月舫寓中而去。至于月舫坐来的轿子,由他空轿回家,不须交代。因马车行得快捷,从后马路至四马路,不及十分钟,已到兆荣里口停车。按这条兆荣里,即是现在的尚仁里,诸公如不相信,只须请问老上海的人,就知在下不是说谎了。
  芷泉等三人下车,进了兆荣里,见第一个石库门,便是月舫的住处。一齐走到里边,上楼进房。月舫晓得芸帆是吃烟的,即唤大姐阿二在横头装了几筒,自己却将首饰卸下,换了一身衣服,方回身与芷泉讲闲话,提起今天雪岩娶黛云之事,仿佛昔年杨四娶宝玉一般,但不知后日如何。芷泉道:“人非仙佛,谁知过去未来?然据我而论,黛云这个人,断不至如宝玉无情的。”芸帆在烟榻上接嘴道:“ 别人家的事,你们且慢议论。我有一句话,要问问月舫呢。” 月舫道:“ 问奴啥格闲话介?” 芸帆道:“我有一个朋友,他对我说,要与你换帖,可有这什事吗?”月舫道:“阿是张大少佬?凿确有介事格。” 云帆道:“帖子写好没有?” 月舫道:“ 还格来。”芸帆道:“他的三代覆历,你且告诉我,我替他代写了罢。” 月舫茫然道:“ 奴倒忘记脱哉,格末哪哼介?” 芸帆听了,假作想了一想,方说道:“既然如此,你们只把姓名、年岁交换就是了,何用什么三代履历呢?”月舫不知其计,唯唯应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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