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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双合欢》( 清)青心才人

日期:2021-03-17
摘要:薄命似桃花,悲来泥与沙。纵美不堪惜,虽香何足夸。东零西落,知是阿谁家。想到伤情,伤情眉懒画。只落数番惆怅,几度咨嗟。呀呀!不索怨他。从来国色招认妒,一听天公断头咱。右调《月儿高》

  致之死地复能生,最妙机关暗用情。
  阿侬参得其中奥,闪杀风流赚杀人。
  晓得了这七字阴符,就好行登坛杂技。立在门前,过客看你一眼,便要笑脸相迎。若牙齿生得好,便微笑露齿,以献其美,名曰‘献银牙’。脚小不歪者,以脚踏门阈,低首自视,名曰‘凤点头’。若身材美艳,便立出一少,名曰‘献身说法’。手好则半露春纤,或眼角而传情,或闲吟而丢俏。无非欲勾引他春心,打动他欲念。通斯旨,可与为妓矣。”翠翘道:“原来如此,儿善领会矣。”只因命犯桃花劫,任你清真也是淫。
  翠翘既身入火坑,才技容颜无不第一,名倾一时,王孙公子求一见以为幸。胡琴诗学之名,扬溢远近,都称道马翘儿能新声,善胡琴。动人心,引人魂。博一笑,值千金。翠翘每每回想出身是甚等人家,生平是何等期许,今日却堕落在这孽海罡风中,何年月日乃有出头日子,深自怨恨。因为《哭皇天》以志其不平。
  余生命薄家不造,舍身救父落火坑。
  也曾轻身蹈白刃,岂肯甘心做下人。
  无端陷入奸人彀,浑身是口难辩明。
  将奴捆吊高梁上,打得皮开鲜血淋。
  疼死三番昏四次,哀哀求告不容情。
  求告百般方肯住,要奴招成愿弃迎。
  奴生本是深闺女,怎识风流赚骗情!
  听她一一从头教,无耻无廉丑杀人。
  学成枕席妖狐态,夜夜乔妆去伴人。
  人未眠时不敢睡,人如睡熟莫虚惊。
  既要留心怕他怪,又要留心防他行。
  客若贪淫恣谑浪,颠倒温柔媚心容。
  熟客相逢犹较可,生客接着愈难承。
  任他粗豪性不好,也须和气与温存。
  妈儿只贪钱和钞,不分好丑尽皆迎。
  鲜花任教拈藤伴,美女无端配戆生。
  牙黄口臭何处避?疾病疮痍谁敢憎!
  若是微有推却意,打打骂骂无已停。
  生时易作千人妇,死后难求无主坟。
  人生最苦是女子,女子最苦是妓身。
  为婢为妾俱有主,为妓死生无定凭。
  我今翻成皇天哭,一字吟成万结心。
  寄与青楼多娇艳,乘早抽身出火轮。
  莫待冷落门前日,泪洒西风泣断魂。
  此词一出,闻者伤心,见者堕泪。翠翘以胡琴拨之,凄怨悲怆。莫说姊妹行中闻者俱号泣,不能仰视,即如秀妈之狠毒,听了亦觉潸然泪下。
  且说此地有一游学书生,姓束名守,字其心,乃常州府无锡县人氏。父亲开店临淄,从父到此。年方弱冠,家事富饶。娶妻宦氏,乃吏部天官之女,既美且慧。只是有些性酸,却是酸得有体面,不似人家妒妇,一味欺压丈夫。她却要存丈夫体面,又要率自己性情。又不肯分爱于人,却又能使人不能分其爱。又有一付奇妒奇才,能制人而不制于人。这束守才智哪里及得她来,所以手下事情甚多,宦氏井井有法。
  束守虽有外心,只落得眼饱而已。因从父游学到此,闻马翘新声之妙,胡琴之美,叫书童拿了拜匣,备四匹尺头,瞒了父亲,同一帮闲,姓步名宾,来访马翘。翘适不在,迟数日又至,乃得一晤,送上拜帖礼物。翠翘道:“有劳光降,已增荣宠,遽承厚礼,何以克当。”束生道:“久慕芳卿,无缘少晤,薄具不腆,非敢言敬,聊表寸心之企仰耳。”又送东道银三两。秀妈盛设款待,此日极烹龙炮凤之奇,罗猩唇豹胎之异,传飞觞,呼卢喝盏。马翘用了几杯酒,脸媚桃花,柔情雅语,愈觉风流可爱。但见:
  茂矣美矣,诸好备矣。盛矣丽矣,观测究矣。上古既无,今世未见。环恣玮态,不可胜赞。其始来也,跃乎若朝曦初出;其少进也,皎乎若明月舒光。美貌横生,烨兮如花;恣态肆露,温乎如玉。五色并驰,不可殚形;详而视之,夺人目精。其盛饰也,则罗纨绮缋。盛文章,极服妙,采照万方。毛嫱障袂,不足程式;西施掩面,比之无色。步依依兮,曜殿堂;婉若采凤兮,乘云翔。
  束生看了,快心乐意,道:“小生虽不擅诗韵,但遇此美貌佳人,岂可无赠。不揣鄙陋,漫缀俚词,以纪今日之幸会云。”诗曰:
  有美有美皎如玉,无瑕无瑕宛似仙。
  从来未识芙蓉面,何幸相逢玳瑁筵。
  纤手持觞明月下,晚妆临镜宝凳前。
  闺中逸俊知多少,此乐当为第一篇。
  歌罢,酒阑人散,携手归房,恩爱甚笃。其后又值束生之父回南,无人督率,更得大展其情。二人剧饮狂歌,吹箫度曲,对月联诗,逢时玩景。一连三月有余,留恋马家。束生挥金如土,马家个个欢喜。貌性温和,风流大雅。马翘亦十分相得。
  一晚,翠翘浴起,愈觉娇艳横生。束生因说道:“宋玉之赞神女云:‘被服,薄装,沐兰泽,含若芳,性和适,宜侍旁,顺序卑,调心肠。’殆以赞卿也。”翠翘道:“远之有望,近之既妖。君何索妾之重比也?”束生道:“私心独悦,乐之无量。端详卿状,殆非风尘中人也。貌丰盈以庄妹,苞温润之玉颜。眸子炯其精朗,了多美而可观。眉联娟以娥扬,朱蜃的其若丹。素质干之实,志解泰而体闲。
  既于幽静,又婆娑乎人前。不意风尘中乃有此种异品,令束生又妒忌又眷恋也。今见卿浴罢残妆之态,亦是罕遇,偶作数言,以??浴景。”诗曰:
  月夜青楼倒玉壶,美人乘醉洁氍毹。
  冰肌蟾魄争明媚,雪态花阴半有无。
  初起带羞呼伴拭,乍行含笑倩人扶。
  淋漓快入芙蓉帐,枕上低声唱鹧鸪。
  翠翘道:“盛扬之下,难负美名。承君过爱,急欲一和。偶忽动尘外之想,笔为乡思所搁,姑俟他日。”束生惊道:“然则卿非秀妈女乎?”翠翘道:“郎君无问此断肠事,一时不能罄谈。且去睡觉,慢慢对你讲来。”言罢,泪如雨下。
  束生听了,愈加惊讶,定要问她起根发脚。翠翘道:“妾乃瓶花,公乃浪蝶。东皇固自有主,一枝聊供采玩足矣,公何索之深也?”束生道:“我实欲娶子,故谆谆致问。”翠翘道:“娶妾难,从良不易,何敢轻口也。你今在平康队里,见我倜傥风流,绰约多姿,故十分错爱。若一到你家中,这些琴棋书画、诗词歌赋,都用他不着。洗清铅粉,作良家行径,你就未必如此爱我了。况我嫁了你,定要跟你回家,单单只靠着你一个,父母念头也靠着你,亲戚念头靠着你,连一行一止俱靠着你。你乃青年士子,令正乃侯门小姐。两下青春,极称和美,添了我一个,便有许多说话,千万议论。好端端的夫妇,为我一人搅得参商反目,其罪尽在我矣。况郎之权力果能庇我,我虽间了你们的夫妇恩爱,也还讨得安身;若靠着个女平章,轻则鞭捶,重则断送,我马翘求脱火坑,又受患难,倒不如在此苟延性命。有朝孽满障消,少不得还我个收场结局。我与你逢场作戏,露水夫妻,可聚可散。你不十分深求我,我亦不十分厚责你。平平淡淡,尽有镜花水月光景。子妹不言嫁,不能深中子弟之意。难道你讲要娶我,我倒讲不嫁你?实是此事,退妆至难至重,不可轻易的。”
  束生长叹道:“卿言至此,事始虑终,深觉有理。但我讨你之念已起,虽有摆脱之心,终不止已。发之愿,若不能娶马翘以遂此心,非丈夫也。”翠翘微笑道:“郎君太认真了。”束生道:“事到其间,安得不认真。你若不嫁我,我就死在你身上。”翠翘道:“嫁亦不难,但恐嫁后不如今日耳。”束生便发誓道:“若束守娶了马翘,后日变心不似今日者,天不覆,地不载。”翠翘道:“郎君勿发誓,要我嫁须是要依得我一件事。”束生道:“说来,莫说一件,十件也依你。”翠翘道:“我少不得要嫁的,你乃风流士子,博学才人。嫁了恁的一个丈夫,也不亏了我。但我是受人牢笼怕了,我却不跟你回无锡去,只在你店中居住便使得。”
  束生连连道:“我原不打点带你南回,我各居半载,两边分住。讨你正是此意,难道带你回去,看内子们嘴脸?妇人家,眼不见也罢了,见时未免有些气蛊。我如今娶了你,也不就带你到店中,有的是空屋,且安居住下。等家父回店,说个明白,然后到店中住不迟。”翠翘道:“君说倒容易,只怕能说不能行。”束生道:“只要卿肯嫁我,汉家自有制度。家父极是爱我,纵然有话,不过说两句便罢了,有甚大事。”翠翘道:“你莫看得我此身轻易了,我既嫁了你,出了马家门,虽刀斩斧砍,鼎烹锯解,死也死在你家里,是决不吃回头草的。不要令尊来不要我了,又打发我回马家。今日替你讲明,做得做不得,切莫强做,不要害得我翠翘出乖露丑。”束生道:“翘娘不必深虑,决不至于此。”翠翘道:“但愿不应我话,便是妙境。”束生大喜道:“说过你嫁我了?”翠翘道:“有甚不嫁你,只怕你娶不成,或娶了多故耳。”束生道:“但愿你肯嫁,诸事我能任之。”翠翘道:“然则妾愿事箕帚矣。”束生听了大喜,方携手归房同宿。正是:
  得成比目何辞死,愿作鸳鸯不羡仙。
  不知翠翘后来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二回卫华阳智伏马娼  束生员喜联王美
  词曰:
  贱谢青楼,荣归金屋,岂非人世夙福。想来定是快侬心,如何还把眉儿蹙?  檐际笼金,梁间垒玉,谁知不可栖鸿鹄。早知薄命是红颜,何劳厚意垂青目!右调《踏莎行》
  话说翠翘因许了嫁束生,睡不着,展转思想道:“此事未见其可,我被他缠住了,一时失口应了他。他上有大,下有小,中有妻子。妻子又是侯门小姐,好不大的势耀。我嫁与他,何异以羊喂虎,以燕啖龙,断无好意。不若我回复了他,从容等一等,无拘无束。敢作敢为豪杰,嫁了他,也有个出头日子。这样软弱书生,怎做得事业来。”将欲叫醒束生,说明此意,转念道:“我不合已允了他。如今替他恁般说,他不道我替他商量,只道我又有甚别样肚肠。况他一心一意,说定了要娶我,怎肯一两句闲言,便收拾了千般妄想。王翠翘,王翠翘,这样从良,只怕不是你结局收场处哩。”郁郁不乐,勉强成眠。
  次日,束生将翠翘接到店中,调居别室,着人来对秀妈说,要替翠翘娘赎身。秀妈急了,一步一跌,赶到束家店中。店中人道:“不在这里,到杨府花园中避暑去了。”赶到那里,又说不在。一连赶了十多日,只得磕头撞脑,乱滚乱跌。一头撞着步宾,一把拽住道:“步爷,我女儿今在哪里?求爷指我一个实在去处。”步宾道:“起初时,原是我引束相公来,后来他替你女儿合好了,便用我们不着。至于赎身嫁娶一节,我们一毫也不晓得,所以也不曾来探望得你。昨日打从县前过,听见人哄哄的说道子妹告从良的。一人说年纪还小哩,一人道不知叫做甚名字,一人道就是那第一有名,能新声善胡琴的。我听了这话,着实一惊道:‘这名色只得一个马翘,难道就是她。’挨到人中间去看,并不见人。只有青围暖轿一乘,倒有二三十人护着。忽然县官出来,轿中走出一个女子,浑身是青,头搭包头,手拿一张状纸,高叫爷爷告从良。那一起共有二十余张状纸,一张也不准。单叫门子把那妇人状子接上来,抬在轿子上,停着轿看了许久道:‘准了你的’。官轿去后,那女子转身上轿,打个照面,不是别人,却是令爱。从人撮着如飞而去。我问那衙门前人,马翘告从良要嫁那一个?那人道:‘甚么无锡的束秀才。’我道:‘那束秀才却不是秀妈的对手。’那人道:‘你只知束秀才忠厚,却不知他的帮手硬挣着哩!’他的帮手即是我这里通省闻名的卫华阳。你要知你女儿下落,须到卫华阳那里去访问。”
  秀妈听了“卫华阳”三字,便软了一半,道:“咳,罢了,寻出对来了。这卫华阳原替我有口过的,如今此事落在他手中,定然要取气的。步爷,我央烦你,见束相公道:‘他要娶我的女儿,只消对我面说,何须请人告状。可惜费了钱钞,多把我些,也见他美意。’”步宾道:“他这几日不知在哪里?决没所在寻他。我一连寻了他四五日,并不能一面。他的服侍书童撞着我,我扯住问他。他道:‘我相公这几日有正经事,不及会客,说话的都到卫华阳老爷家去问。见与不见,那里方有的信。别所在寻,只当鬼门关上占卦。’我今日正欲去那里探望他,不想撞着秀妈。”秀妈道:“既然如此,他是拿定要做事的。就浼步爷替我讨个信,千万替我老身传言婉达他。要人,银子却是要把我的,我并无别意。上复他,不要可惜了财饷。若果在卫家,万望回我一个的信,我明日便办个盒子去托他玉成,事完自当厚谢。”步宾道:“好说,我若得见,自然劝他。”说罢,两下分头走开。
  却说这步宾,便是奉卫华阳、束生来行计的,却好撞着秀妈,讲了这些真情实话,忙来报与束生、卫华阳。卫华阳道:“如此她锐气杀矣。你乘夜去回她信,道见便见了,说起你的言语,他道:‘马不进买良为贱,秀妈陷烈为娼。她若知风犯,且暂饶她。她若不知进退,除了翘姬不算,还要告她,二罪俱发。’”
  步宾傍晚走去回复秀妈,秀妈接着问可有的确音信。步宾道:“信倒有实的,但他那里揭帖状子,件件备到,只等你一言斗气,便替你杀狗开交,道你以良为娼许多事故。我道‘你也替她说一番,不肯,再与她斗气未迟。’他道:‘人在我屋里,他要紧,自然来求我。县间状子是已进的了,凭她怎的来便是。’”秀妈道:“步爷,他如此声口,我还该怎么?”步宾道:“依我说,他既然拼着打官司,是不怕事的。若一经官,必要弄出当年落水根源。莫说回到这上头,便问到此地位,也要费钱费钞。连连断得他身钱来,也要费却一半。不如知鬼贴鬼,自己上门去,求卫华阳这些做大头光棍的主儿,输软不输硬。你去求他,他便把前怨丢开了,我的主意如此。你若定要替他打官司,他银子便意入手,就去了千金,也不在他心上。胜负一事,未知鹿死谁手。全靠你的才干力量,我是不敢撺掇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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