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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海上花列传》作者:韩邦庆

日期:2019-05-18
摘要:韩邦庆(1856—1894),字子云,号太仙,江苏松江(今属上海市)人。其父韩宗文曾任刑部主事,素负文誉。韩邦庆幼年随父居住京师,后南归考取秀才,但屡次考举人不第。曾任幕僚,终因性格不合而至上海为《申报》馆撰述文稿。1892年,他创办了中国第一份小说期刊《海上奇书》,由《申报》馆代售,而他的小说《海上花列传》就在《海上奇书》上连载。当时,“小说风气未尽开,购问者鲜,又以出版屡屡愆期,尤不为问者所喜,故销路平平”(颠公《懒窝随笔》)。
花子一住,钲鼓俱寂。那龙也居中不动,自首至尾,彻里通明;一鳞一爪,历历可数。龙头尺木技下一幅手卷,上书“玉帝有旨,牛女渡河”八个字。两傍牛郎、织女作躬身迎诏之状。乐人奏《朝天乐》以就其节拍,板眼一一吻合。看的人攒拢去细看,仅有一丝引线拴著手足而已。及那龙线断自堕,伺候管家忙从底下抽出拎起来,竟有一人一手多长,尚有几点未烬火星倏亮倏暗。当下牛郎、织女钦奉旨意,作起法来,就于掌心飞起一个流星,缘著引线,冲入箱内,钟鱼铙钹之属,(口必)剥叮当,八音并作。登时飞落七七四十九只鸟鹊,高高低低,上上下下,布成阵势,弯作桥形,张开两翅,兀自栩栩欲活。
看的人愈觉稀奇,争著近前,并喝彩也不及了。乐人吹起唢呐,“咿哑咿哑”,好像送房合卺之曲。牛郎乃舍牛而升,织女亦离机而上,恰好相遇于鹊桥之次。于是两个人,四十九只乌鹊,以及牛郎所牵的牛,织女所织的机,一齐放起花子来。这花子更是不同,朵朵皆作兰花竹叶,望四面飞溅开去,真个是“火树银花合,星桥铁锁开”光景。连阶下所有管家都看的兴发,手舞足蹈,全没规矩。
足有一刻时辰,陆续放毕,两个人,四十九只鸟鹊,以及牛郎所牵的牛,织女所织的机,无不彻里通明,才看清牛郎、织女面庞姣好,眉目传情,作相傍相偎依依不舍之状。
乐人仍用《将军令》煞尾收常粤工只等乐阕时,将引线放宽,纷纷然坠地而灭,依然四下里黑魆魆地。
大家尽说:“如此烟火,得未曾有!”齐韵叟、马龙池亦自欣然。管家重开前进窗寮,请去后进入席。后叫的许多出局趁此哄散。卫霞仙、张秀英也即辞别,琪官也即回房。诸位宾客生恐主人劳顿,也即不别而行,入席者寥寥十余位。
齐韵叟要传命一班家乐开台重演,十余位皆道谢告醉。韵叟因琪官不唱,兴会阑珊,遂令苏冠香,每位再敬三大杯。冠香奉命离座,侍席管家早如数斟上酒,十余位不待相劝,如数干讫,各向冠香照杯。大家用饭散席。齐韵叟道:“本来要与诸君作长夜之饮,但今朝人间天上,未便辜负良宵,各请安置,翌日再叙如何?”说罢大笑。管家掌灯伺候,齐韵叟拱手告罪而去。
马龙池自归书房。葛仲英、陶云甫、朱蔼人暨几个亲戚,另有卧处,管家各以灯笼分头相送。惟史天然、华铁眉卧房即铺设于大观楼上,与高亚白、尹痴鸳卧房相近。管家在前引导,四人随带相好,联步登楼。
先至史天然房内,小坐闲谈。只见中间排著一张大床,帘栊帷幕一律新鲜,镜白衣桁,粉囗唾盂,无不具备。史天然举眼四顾:华铁眉、高亚白俱有相好陪伴,惟尹痴鸳只做清倌人林翠芬,因笑道:“痴鸳先生忒寂寞哉(口宛)。”痴鸳将翠芬肩膀一拍,道:“陆里会寂寞嗄,倪个小先生也蛮懂个哉!”翠芬笑而脱走。
痴鸳转向赵二宝,要盘问张秀英出身细底。二宝正待叙述,却被姚文君缠住痴鸳,要盘问烟火怎样做法。痴鸳回说:“勿晓得。”文君道:“箱子里阿是藏个人来浪做?”痴鸳道:“箱子里有仔人末跌杀哉。”文君道:“价末为啥像活个嗄?”大家不禁一笑。华铁眉道:“大约是提线傀儡之法。”文君原不得解,想了一想,也不再问。
管家送进八色干点,大家随意用些,时则夜过三更,檐下所悬一带绎纱灯摇摇垂灭。华铁眉、高亚白、尹痴鸳及其相好,就此兴辞归寝。娘姨阿虎叠被铺床,伏侍史天然、赵二宝收抬安卧而退。
天然一觉醒来,只听得树林中小麻雀儿作队成群,喧噪不已,急忙摇醒二宝,一同披衣起身。唤阿虎进房问时,始知天色尚早,但又不便再睡,且自洗脸漱口吃点心。阿虎排开奁具,即为二宝梳妆。
天然没事,闲步出房;偶经高亚白卧房门首,向内窥觑。高亚白、姚文君都不在房。天然掀帘进去,见那房中除床榻桌椅之外,空落落的,竟无一幅书画,又无一件陈设,壁间只挂著一把剑、一张琴。惟有一顶素绫帐子,倒是密密画的梅花,知系尹痴鸳手笔;一方青缎帐颜,用铅粉写的篆字,知系华铁眉手笔。天然从头念下,系高亚白自己做的帐铭。其文道:仙乡,醉乡,温柔乡,惟华前乡掌之;佛国,香国,陈芳国,惟槐安国翼之。我游其间。三千大千,活泼泼地,纠缦缦天,不知今夕是何年!
天然徘徊赏鉴,不忍舍去。忽闻有人高叫:“天然兄,该搭来。”天然回头望去,乃尹痴鸳隔院相唤,当即退出,抄至对过痴鸳卧房。痴鸳适才起身,刚要洗脸,迎见天然,暂请宽坐。这房中却另是一样,只觉金迷纸醉,锦簇花团,说不尽绮靡纷华之概。
天然倒不理会,但见靠窗书桌上堆著几本草订书籍,问是何书。痴鸳道:“旧年韵叟刻仔一部诗文,叫《一笠园同人全集》,再有几花零珠碎玉,不成篇幅,如楹联、匾额、印章、器铭、灯谜、酒令之类,一概豁脱好像可惜,难末教我再选一部,就叫‘外集’。故歇选仔一半,勿曾发刻。”
天然取书在手,翻出二段,看是“白战”的酒令。天然道:“‘白战’两个字,名目就好。”再看下面有小字注道:“欧阳文忠公小雪会饮聚星堂赋诗,约不得用玉、月、梨、梅、练、絮、白、舞、鹅、鹤等字。后东坡复举前体,末云:‘当时号令君记取,白战不许持寸铁。’此令即仿此意。各拈一题,作诗两句,用字面映衬切贴者罚。”第一条“桃花”为题,诗曰:一笑去年曾此日,再来前度复何人?
天然长吟点头道:“倒勿容易囗!”
痴鸳道:“该个两句无啥好,耐看下去。先要看仔俚诗,再猜俚是啥个题目。题目猜匆出,故末诗好哉。”说著,揩干手面,踅过桌傍,接那书来翻过一页,掩住题目,单露出两句诗给天然看。诗曰:谁钦是主何须问,我以为君不可无。天然道:“空空洞洞,陆里有啥题目嗄?”痴鸳笑而放手。天然见题目是“修竹”,恍然大悟道:“懂哉,懂哉!果然做得好!”
痴鸳复以一条相示。诗曰:
借问当年谁得似?可怜如此更何堪!
天然蹙频沉吟道:“上头一句像飞燕,下头一句勿对哉(口宛)。”细细的想了一会,终想不到是“残柳”的题目;及至看了,却即拍案叫绝道:“好极哉!”
再看诗曰:
淡泊从来知者鲜,指挥其下慎无遗。
痴鸳道:“该个是‘诸葛菜’,借用个典故陆里猜得著?”天然道:“因难见巧,好在不脱不粘。”此后还有两条,已经痴鸳涂抹,看不清楚。
天然翻下去,都是选的酒令,五花八门,各体咸备。大略览毕,问道:“昨日个酒令阿要选嗄?”痴鸳道:“我想过歇哉,‘粟’字之外,再有‘羊’字、‘汤’字好说,连‘鸡’‘鱼’‘酒’‘肉’,通共七个字。”天然道:“‘粟’、‘羊’、‘汤’三个字,《四书》浪阿全嗄?”痴鸳道:“《四书》浪句子,我也想好来里。”遂念道:粟:食粟。虽有粟。所食之粟。则农有余粟。其后凛人继粟。冉子为其母请粟。孟子日,许子必种票。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。
羊:五羊。犹犬羊。其父攘羊。见牛未见羊。何可废也,以羊。
而曾子不忍食羊。伐冰之家不畜牛羊。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。
汤:于汤。五就汤。伊尹相汤。冬日则饮汤。由尧、舜至于汤。
伊尹以割烹要汤。嚣嚣然日,吾何以汤。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。
天然听了,笑道:“耐阿是昨日夜头困勿着,一径来浪想?”痴鸳道:“我是无啥困勿着,耐末常恐来勿及团。”
说话时,赵二宝新妆既罢,闻得天然声音,根寻而至。痴鸳眼光直上直下,只看二宝,且笑道:“难末今夜头要困勿着哉!”二宝不解痴鸳所说云何,然亦知其为己而发,别转头咕噜道:“随便耐去说啥末哉。”痴鸳慌自分辩,二宝那里相信?天然呵呵一笑。
可巧管家来请午餐,三人乃起身随管家下楼。这午餐摆在大观楼下前进中堂。平开三桌,下首一桌早为几个亲戚占坐。齐韵叟、苏冠香等得史天然、尹痴鸳、赵二宝到来,让于当中一桌坐下。随见姚文君身穿官纱短衫裤,腰悬一壶箭。背负一张弓,打头前行;后面跟着华铁眉、孙素兰、葛仲英、吴雪香、陶云甫、覃丽娟及朱蔼人、林素芬、林翠芬、高亚自十人,从花丛中迤逦登堂。姚文君卸去弓箭,就和众人坐了上首一桌。惟林翠芬仍过这边,坐在尹痴鸳肩下。
酒过三巡,食供两套,齐韵叟拟请行令。高亚白道:“昨日个酒令勿曾完结(口宛)。”史天然道:‘有哉。”历述尹痴鸳所说“粟”、“羊”、“汤”三字,并《四书》叠塔句子。齐韵叟道:“难道八个字拼勿满?”尹痴鸳道:“倘然吃大菜末,说个‘牛’字也无啥。”高亚自道:“汤王犯仔啥个罪孽,放来浪多花众生里向?”华铁眉笑道:“亚白先生一只嘴实在尖极,比仔文君个箭射得准。”尹痴鸳鼓掌道:“妙啊,故末可称‘一箭贯双雕’!”史天然接嘴道:“鸡、鱼、牛、羊多花众生,才有来浪,倪再说个‘雕’字阿好?”
席间初时不懂,既而一想,忍不住哄堂大笑,皆道:“今朝为啥大家拿俚哚两家头寻开心?”齐韵叟扌然髭道:“此所谓‘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’耳。”高亚白点头道:“倒骂得不俗!大家索性多骂两声,可以下酒。”便取酒壶自斟一大觥,给姚文君道:“耐也是个雕,吃一杯赏骂酒。”席间重复笑起。史天然、华铁眉并道:“倪大家奉陪一杯,算是受罚末哉。”管家见说,逐位斟上大觯尹痴鸳慢慢吃着,问赵二宝道:“张秀英酒量阿好?”二宝道:“耐去做仔俚末,就晓得哉(口宛),问啥嗄!”陶云甫道:“秀英酒量同耐差勿多,阿要去试试看?”高亚白道:“痴鸳心心念念来里张秀英身浪,晚歇定归去。”尹痴鸳本自合意,不置一词,草草陪著行过两个容易酒令,然后终席。
消停一会,日薄崦嵫。尹痴鸳约齐在席众人,特地过访张秀英,惟齐府几个亲戚辞谢不去。痴鸳拟邀主人齐韵叟,韵叟道:“故歇我匆去。耐倘然对景仔末,请俚一淘园里来好哉。”痴鸳应诺,当即雇到七把皮篷马车,分坐七对相好。
林翠芬虽含醋意,尚未尽露,仍与尹痴鸳同车出一笠园,经泥城桥,由黄浦滩兜转四马路,停于西公和里。陶云甫、覃丽娟抢先下车,导引众人进弄至家,拥到楼上张秀英房间。秀英猝不及防,手忙脚乱。高亚白叫住道:“耐(要勿)瞎应酬,快点喊个台面下去,倪吃仔点末,转去哉。”张秀英唯唯,立刻传命外场,一面叫菜,一面摆席。朱蔼人乘间随陶云甫踅往覃丽娟房间,吸烟过瘾。林翠芬不耐烦,拉了阿姐林素芬,相将走避。
赵二宝静坐无聊,径去开了衣橱,寻出一件东西,手招史天然前来观看,乃是几本春宫册页。天然接来,授与尹痴鸳。痴鸳略一过目,随放桌上,道:“画得勿好。”华铁眉抽取其中稀破的一本展视,虽丹青黯淡,而神采飞扬,赞道:“蛮好(口宛)!”葛仲英在傍,也说:“无啥。”但惜其残缺不全,仅存七幅,又无图章款识,不知何人所绘。高亚白因为之搜讨一遍,始末两幅,若迎若送;中五幅,一男三女,面目差同;沉吟道:“大约是画个小说故事。”史天然笑说:“勿差。”随指一女道:“耐看,有点像文君。”大家一笑丢开。外场绞上手巾,尹痴鸳请出客堂,入席就坐。
第四十回终。
第四十一回冲绣阁恶语牵三画佐瑶觞陈言别四声按:席间七人一经坐定,摆庄豁拳,热闹一阵。高亚自见张秀英十分巴结,只等点心上席,遂与史天然、华铁眉、葛仲英各率相好不别而行。朱蔼人也率林素芬、林翠芬辞去,单留下陶云甫、尹痴鸳两人。覃丽娟相知既深,无话可叙。张秀英听了赵二宝,宛转随和,并不作态,奉承得尹痴鸳满心欢喜。
到了初九日,齐府管家手持两张名片,请陶、尹二位带局回国。陶云甫向尹痴鸳道:“耐去替我谢声罢。今夜陈小云请我,比仔一笠园近点。”尹痴鸳乃自率张秀英,原坐皮篷马车,偕归齐府一笠园。
陶云甫待至傍晚,坐轿往同安里金巧珍家赴宴,可巧和王莲生同时并至;下轿厮见,相让进门。不料,弄口一淘顽皮孩子之中,有个阿珠儿子,见了王莲生,飞奔回家,径自上楼,闯进沈小红房间,报说:“王老爷来浪金巧珍搭吃酒。”
恰值武小生小柳儿在内,搂做一处。阿珠儿子蓦见大惊,缩脚不迭。沈小红老羞变怒,一顿喝骂。阿珠儿子不敢争论,咕噜下楼。阿珠问知缘故,高声顶嘴道:“俚小干仵末晓得啥个事体国先起头耐一埭一埭教俚去看王老爷,故歇看见仔王老爷回报耐,也匆曾差(口宛)!耐自家想想看:王老爷为啥匆来?再有面孔骂人!”小红听这些话,如何忍得!更加拍桌跺脚,沸反盈天。阿珠倒冷笑道:“耐(要勿)反囗!倪是娘姨呀,勿对末好歇生意个(口宛)。”小红怒极,嚷道:“要滚末就滚,啥个稀奇煞仔!”
阿珠连声冷笑,不复回言,将所有零碎细软打成一包,挚带儿子,辞别同人,萧然竟去,暂于自己借的小房子混过一宿。比至清晨,阿珠令儿子看房,亲去寻着荐头人,取出铺盖,复去告诉沈小红的爷娘兄弟,志坚词决,不愿帮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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