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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绣屏缘》清·苏庵主人

来源:网络 作者:苏庵主人 日期:2022-08-15
摘要:自古道才子多情,佳人薄命,这句话,一正一反。那才子是有才学的,识见精明,得知古往今来,许多好事,决不是资性刻薄,把六亲眷属都看做陌路之人。这段情意,天生带来的,不消说得。至於佳人薄命四字,全然不晓得世事的,说出这句话。自古真正佳人,命决然不薄。你道为何不薄起来?西施见辱於亡国;昭君困抑於画图;绿珠堕粉於高楼;太真埋环於荒驿;这都是命薄所致。
  却说吴大相公移奸作盗,自是周旋妙策。过了两日,亲往监门,讯问禁子道:“那个赵贼死了还未?”
  禁子对说:“前日承相公之托,极该尽力。怎奈遇着狱官秦老爷,查点各犯,被那个姓赵的一套虚词,倒保他衙里去住了。我们拦阻不住,故此不曾效力。”
  吴大顿足身冷汗。女儿素卿,在房里听见,便走出来,对父亲道:“那吴家要把银子央来,这件事必然冤枉的了。只是爹爹虽不受他银子,怎禁得别人不受他银子?那姓赵的一条性命,终久不保。”
  老秦夫妇点头道:“便是我女儿说得不差。”
  素卿道:“如今莫若把他银子受了,以安其心。省得又要别寻头路。列明日草堂,爹爹去见知府,把这件事说起。说道:‘外边人俱晓得他冤枉,只是吴秀才定要处置他。闻得他的父亲浙江有名的富室,又且真的是个秀才,老大人不可轻易用刑。后面弄出事来,官府面上也有些不妥。’就是偷盗也非大事,只叫知府轻轻问个罪名便了。”
  秦程书满口称赞:“我的女儿大是有才,这一番语甚好。我明日便去与知府说。”
  当夜更深,素卿思想赵郎明日审问,虽则托了父亲这一番言语,未知是祸是福。又恐怕吴家别有恶计,转辗不安。待众人睡了,竟自出房,到书馆里来,见了云客,把今日父亲的话,备细述了一遍,说:“明日分别,未审好歹。虽则父亲为你申救,不知知府意中必定如何?”
  云客闻得此言,不觉凄惶道:“有这样狗官!贼也招在家里,可笑!可笑!”
  即便回身算计道:“我这场官司,如今要费银子了。若是听他审问,万一他也像狱官面前的话,翻转事来,我倒有些不便。且是妹子在王家,昨日打发梅香来探看,无非打听那贼的消息,必定处置死了,方为乾净。”
  本日就兑白银一百两,央人送与知府,一定要重加刑罚。又将白银四十两,央人送与狱官秦程书,说道:“那贼是吴相公的仇人,求老爷不要遮盖他。”又将银十两,送与府堂皂隶,叫他用刑时节尽力加责。就约明日解审,这一段门路又来得紧了。
  不想秦狱官是个好人,见吴家央人送银子与他,回衙对奶奶道:“不知那姓赵的与吴家怎样大仇,定要处死他。今早央人,先送白银四十两与我,约明日解审,叫我不要遮盖。想起来,我这里尚然如此,别个爱财的老爷,难道倒白弄不成。”
  只见奶奶闻得此言,就骂道:“你那老不死!这样冤屈钱,切不可要他的。我与你单有二男一女,偏要作孽积与子孙么?”
  口里一头念佛,一头责备,倒吓得老秦一无地,一把抱住素卿,哭道:“小生遇着小姐,只道有了生机,不想明日这一般,定然不能够完全。小生死不足惜,但辜负小姐一片恩情,无从报答。”
  素卿见他苦楚,掉下泪来,说道:“也不要太忧烦。倘父亲与知府说得明白,好也未可知。只是就有好信,你定要问个罪名。若是罪轻,你速速完事,便当归去,不可久留,被吴家算计;若是罪重,你的身子,还不知到那里去,怎得再到我家来?我今夜相见,竟要分别了。”
  两人抱头大哭。又道:“你若明日出了府门,有便再到这里一会,我今夜先付你些盘资。”把十两银子缝在衣中,与云客穿好。又吩咐道:“你的身子,千万自己保重,以图后会。”云客哽咽无言,渐至五更,素卿哭别进去。云客和衣而睡。
  只见绝早,外面敲门,那是提赵云客赴审的公差,需索银钱,如狼似虎。秦程书里面晓得,出来安插他,送与银子二两,央他凡事照顾。将次上午,秦衙并留公差,同云客吃了饭。程书亲送云客,行到府门,吴秀才却早伺候久了。秦程书先进府堂,见了太守,就与他说这件事。太守心上早有叁分疑惑,又见狱官真情相告,道是与云客讨个分上,也不十分威严。
  原来这太守,做人极好,专喜优待属官。又因秦狱官平日真诚,他的话倒有几分信他。程书禀过下来,公差即带云客上堂。太守喝道:“你是贼犯,快快招来,省得用刑罚。”
  云客诉道:“生员的罪名,终无实据。就是一个小匣,原在瓦子铺前买的,也不晓得是吴家的物件,有买酒的孙爱泉为证。”
  云客因无人靠托,指望把孙爱泉央他一句话,救己的性命。谁知太守要两边周旋,顾了吴家又舍不得狱官的情面,做个糊涂之计,一名也不唤叫,说道:“你的贼情定真的。姑念你远客异乡,如今也不用刑了,依律但凡奸盗之事,拟个满徒配驿燕山。”
  另点一名差人孙虎,着即日起解到京里,如迟,差人重责叁十板。不由分说,就发文书押出去。吴秀才还要太守加些刑罚,被众人一拥下来。
  云客就在府门拜谢秦程书。程书回衙,述与奶奶知道:“虽则配驿,然终亏我一番话,不曾用刑,也算知府用情了。”说这公差孙虎,押了云客,竟到家中收拾行李起身。
  你道这公差是谁?原来孙虎就是孙爱泉的儿子孙飞虎。云客一见爱泉,怨声恨语,说了一遍。爱泉夫妇,忽闻得这件事,也与他添个愁闷,道是不推官人受冤,我儿子又要措置些盘费出门去。蕙娘在里面,听得云客有事,就如提身在冷水中一般,无计可施。只得挨到夜间,其云客面话。
  孙虎因云客是认得的,不好需索费用,把云客托与父亲看好,自己反出去与朋友借盘缠。说道:“??大官且住在此,我出外移补些银子,明日早上回来,便可同去。”
  孙爱泉见云客一来是个解犯,有些干系,二来恐怕吴家有人来窥探,就着落云客直住在后面房里,正好与蕙娘通信。当夜更馀,蕙娘寻便来看云客。两个相遇,并不开言,先携住手,哭了一会。
  蕙娘问道:“几日不见你来,只道是你有正经在那里。不想弄得如此,且把犯罪缘由,说与我知道。”
  云客细诉真情,不曾话得一句,却又扑簌簌掉下泪来,说道:“自前日别你之后,便遇了王家小姐,承他一心相契,他的缘法也够得紧了。谁想内中又有一个小姐姓吴,名绛英。他先要随我到家中,然后寻媒来聘那王家小姐。想是我的福分有限,当不起许多美人之情,一出城,至第二日早起,正撞着吴小姐的大兄。被那吴大扭禀知府,百般算计,要结果我的性命。幸喜得遇一个狱官秦程书,出身相救,得以全生。如今一路到京,未知路上如何?姐姐若是不忘旧情,守得一年半载,倘然有回家之日,定来寻你,决不敢相负。”
  蕙娘道:“如今的吴绛英,还在那里?被他害了,他不知还想着你么?”
  云客道:“闻得他原住在王家府中。这两位小姐,今生想不能够再会了。”
  蕙娘道:“也是你自少斟酌。事已如此,只得耐心上去。我为你死守在家,定不把初心改变。我还要乘便,替你打听王家消息,看他如何思想?只是这样富贵人家,比不得我们,说话也不轻易的。外边有了人家父母做主,那得别有心肠,再来等你?你此后也不必把这两家的小姐十分挂心。”
  蕙娘这句话,虽是确当不易之言,他也原为自己,占些地步,所以有此叮嘱。当夜五更,两人分别,伤心惨目,不言可知。
  孙虎自觅盘缠,天明就到家里,一边做饭,一边收拾,又对父亲说道:“我一到京,讨了批迥,便转身来的。家中凡事,你老人家耐烦些。”就同云客整顿行装,出了门,竟向前去。
  云客泫然含涕,回首依依。只是他一点真情,四处牵挂,并不把湖上追来之事,懊悔一番。只道有情有缘,虽死无恨。一路里鸟啼花落,水绿山青,无非助他悲悼。口吟《诉衷情》词一首,单表自己的心事:
  广凌城外诉离忧,回首暮云浮;
  尺素传心,何处雁字过高楼?
  不堪重整少年游,恨风流,百般情事;
  四种恩量,一段新愁。
  云客配驿进京,看看的出了扬州境界,心中想道:“我此番进京,不过叁年徒罪,只要多些盘资,自有个出头之日,只不知绛英回到王家,作何料理?就是玉环小姐,前日见他这般吩咐,料不是薄情的人。我这孤身,前赖蕙娘周旋,后亏素卿提救,虽是受些怨气,也甘心的了。近日若寻得一个家信,寄到钱塘与我父母说知,凑些银子来,京中移补,就得脱身,更图恢复。但是一来没有伶俐的人,替我在父母面前,说话中回护几分,二来恐怕父母得知,不与他争气倒不稳便。且自餐风露宿,挨到京中,或是借些京债,或是转求贵人,申诉冤情,再作道理。”
  这一段,是云客分离的愁思。还有两位小姐暗里相思,又不知晓得问罪的事,又不知不晓得问罪的事,又不知别寻计策图个明珠复合之功,又不知只算等闲做个破镜难圆之想。正是:
  梦中无限伤心事,鹦鹉前头不敢言。
  第九回  躲尘缘贵府藏身 续情编长途密信
  拟古二首:
  玉颜既睽隔,相望天一方;
  梦短情意长,思之不能忘。
  呼女自为别,一岁一断肠;
  叹此见面难,君恨妾亦伤。
  昔有倩魂行,念我何参商。
  弦月星河明,露下清且寒;
  乘搓隔银汉,安用徒心酸。
  空闺复何娱,惟有赠琅玕;
  梦寐暂相见,殷勤慰加餐。
  孙蕙娘自别赵郎,花容憔悴,寝食无心,暗地里只有短叹长吁,人面前略无欢情笑口。
  爱泉夫妇商量道:“我的女儿,年纪长成,想是他不喜欢住在家里,终日愁眉蹙额,就是头也经月不梳。若能够寻一个门当户对的,也完了老人家心上的事。常言道:‘女大不中留。’这句话渐渐的像起来了。”
  孙爱泉存了这个念头,就有些媒婆,往来说合,也有说是一样做生意的。家给人足,正好攀亲眷;也有说是衙门里班头,外边极行得通的,可以相配。也有个伶俐的媒婆,说道:“看你家这位姑娘,人材端正,不像个吃苦的,待我与你寻一个富贵人家。虽不能够做夫人奶奶,也落得一生受用不尽。”
  爱泉也不论人家,只要他老妈中意,便可成亲。说来说去终无定局。蕙娘在房里想道:“赵郎分别不上几时,就被这些恶婆子来说长说短。若再过几月,我家父母,怎能坐身得稳?必定要成一头亲事,赵郎的约,便不讲了。我如今莫说小小人家,就是王孙公子,人才面貌与赵郎一般的,我也一马不跨二鞍,岂可背盟爽约?况且来话的,尽是庸流贱品,难道是我的匹配?须生一计,摆脱那样说话才好。”
  正思想间,忽听得外边大闹。乃是府堂公差,爱泉儿子的同辈,当了苦差,要孙家贴盘费,把爱泉乱打乱骂。爱泉一番淘气,正合着女儿的计策了。
  蕙娘听知父亲受气,便道:“我的脱身,有了计策。前日赵郎所遇王家小姐,既然盟誓昭章,定有些放心不下。不如乘此机会,只做个投靠他的意思。待到王家府中,一则探望小姐的心情,就在他房里,躲过几时,省得人来寻我。”轻轻走出,假装怒容,对爱泉道:“我家哥哥才去一月,那人便如此欺负我家,若是去了一年半载,连这酒缸锅子,都是别人的。如何人情这样恶薄?想起来这般世界,只有势头压得人倒。不如依傍一家乡宦,求他略遮盖些也好。”
  爱泉一时乘气说道:“有理!有理!我被那小狗头欺瞒,难道便怕他不成?只不知投那一家好。”
  蕙娘道:“扬州府里,只有府前王家,现任京里做官。况兼他家夫人极喜遮护人的。”
  爱泉点头道:“便去便去。”连忙备了四只盛盘,同了妈妈女儿,竟到王家府中。家人与他通报,夫人传谕,唤那妈妈女儿进来。
  蕙娘同了母亲,走进后堂。夫人一见,就有几分欢喜。只因蕙娘生得标致,又兼他出词吐气,有条有理。那着外面家人,收了他的盘盒,吩咐外边人,不许欺负那老人家。他女儿蕙娘,倒也聪明伶俐,着他服侍小姐。老妈且暂出去,有事进来。老妈拜谢而去,同了爱泉归家,少不得宅门大叔,请些酒席,倒弄得家中热闹不题。
  却说蕙娘进了房来,拜见小姐。玉环见了,便想道:“好一个俊雅佳人,小人家女儿,也有这般颜色。”
  玉环略问几口,蕙娘是个乖巧的,应对安闲,并不露一份俗态。又见了绛英,蕙娘便问道:“那一位小姐,想是二小姐了。”
  玉环道:“这是吴家小姐,是夫人的侄女。”
  蕙娘心知,绛英也不提起别样。住在房中,凡事温存周到,小姐十分爱他。过了两叁日,蕙娘见玉环并无欢容,时常看书,无人处叹几口气,有时提起兔毫,写一首词。词云:
  倚遍栏杆如醉,花下偷弹别泪;
  凤去镜鸾孤抛,却残香遗翠。
  空睡,空睡,梦断行云难会。
  右调《如梦令》
  蕙娘不敢推详,也不审词中之意,只是察言观色,每事关心。欲将言语逗他,又难开口。
  忽一日,把自己的妆匣开了,整些针指花绣之类,露出一方图书,那是赵云客的名字印子,正与玉环所留诗绢上印子一般的。
  玉环偶然是来看见,便把图书细细玩了一番,就问蕙娘道:“这个印子是你自己的,还是那个的?”
  蕙娘晓得小姐通於书史,正要借个发端探问消息,便对玉环道:“是吾家表兄留下的。不瞒小姐说,吾家表兄姓赵,字云客,原是杭州府一个有名的才子。因他恃才好色,今年叁月中,到这里来。闻得他前日不知与那一家女儿交好了,私下逃归,被那一家的家人撞见,不把他做奸,倒冤他做贼。解到本府,几乎弄死了。又亏一个狱官相救,才得问成徒罪,配驿燕山,前日就起了身。吾家哥哥押解,故此留下这些零星物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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