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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风流悟》坐花散人[清]

日期:2019-05-14
摘要:世人有何下贱?无钱便是下贱之因。有何尊贵?有钱便是尊贵之实。下贱之人,有了钱,便改头换面,自然尊贵起来;尊贵之人,无了钱,便伸手缩脚,自然下贱起来。所以说:“富贵不奢华,而奢华自至;贫穷不下贱,而下贱自生。”虽然如此说,毕竟人于此中,要各安其分便好。始贫而终富,不可忘了贫时的行径;始富而终贫,亦不可失了富时的体格。故汉光武说道:“富易交,贵易妻。”是说破千古不安分的世情。宋弘答道:“贫贱之交不可忘,糟糠之妻不下堂。”是表明千古当守分的正理。
却说阴氏望见了福州城,只见六街三市,依旧人烟凑集,与往时竟差不多。孙仁道:“如今已到了,挽船在城外罢。”阴氏道:“摇到城里去的是。潘老住在城中间,与钱家园相近,近些好干事。”孙仁只得依他进城歇好。阴氏道:“船已歇定,如今我有句实话对你说明,你若依我,彼此有益,若不依我,只怕你性命也难保!”那孙仁听说,老大一惊道:“千辛万苦到此,指望做个财主快活,怎么倒说出吓人的话来?”阴氏道:“我就是赵舜生老爷的奶奶。因当时被总兵官杀入家中,将我掳在营里,要我为妻。我寻死不得,设计骗他,不曾被他污玷,幸而又抢了十七八岁的女儿,将我撇在寺里,得遇了你。此时我左思右想,若不顺你,你必不肯领我到此,故权失节,因设计赚你来。今若依我,便作速到府西边,问着赵家,只说我前日同妻子住在■山,不道近日遇着奶奶,被总兵抛在寺里,我问明白了,送到老爷处,以赎前日不别而行的罪。如此老爷必着人来接我,我去亦不说你强奸我一段,只说总兵官要奸我,抵死不从,弃了我,亏他送我归来,这是我的恩人。如此赵老爷必感激你,我叫他赏你几百两银子,原不失为财主。你若不依我,我即叫喊起来,说你奸骗,我自然有人认得,报与赵老爷知道,可不是性命难保的事么?”这一席话,说得孙仁毛骨悚然,随连连叩头道:“求奶奶宽耍”阴氏道:“千里长途,亏你送来,难道忘了你的情?这不必虑及。”
于是孙仁忙向府西去,果然一问就着。走到赵家门首,只见门前依旧热闹,听见里边铮铃鼓钹之声。孙仁刚走进门,劈面遇着了前日的赵祥,赵祥道:“你是老孙,前日为何不别而行去了,如今那里来?”孙仁道:“我特送奶奶在此,须你通报一声。”赵祥道:“呸!说鬼话。你■山人,又来撮空了。我家奶奶被兵丁杀死,今日正在此念经追荐他,那里说起。”孙仁道:“你不信,到我船里认一认,就晓得了。”赵祥忙走进去报知赵舜生。原来当初赵舜生,因太守请去商议守城,被平南将军并太守捉到营里去。及投顺了,又追留数日,始得放归。见家中家伙抢散,妇女杀死几个。因七月间,天气炎热,死尸腐烂,不能识从,及走到房中,不见阴氏奶奶的影儿。正在仓皇之际,只见外边一个老儿走进来,张头探脑的望。赵舜生看见,叫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那人走近前道:“老爷,小的是芳兰的父亲。”舜生道:“芳兰在那里?我正要问他,奶奶那里去了?”老儿道:“那日小的闻城中乱,正往城中来打听,途中劈面撞见女儿急急的跑,我道:‘为甚如此慌张?’他道:‘不好了,我同奶奶刚走到前厅,只见一淘兵丁赶进来,将奶奶一刀砍来,我在后连忙转身就跑,性命不顾的跑,直跑到此,天幸遇着了你。极妙,我同你到乡间一躲,再作区处。’因此女儿在小的家里。两日闻城中平定了,女儿叫我来打听老爷安否。”赵舜生听罢,大哭起来,道:“不好了,奶奶已被杀死,想在这几个死尸里边。”哭定了,便道:“我如今没有人服侍,你作急领了芳兰回来。”那老儿竟去领了芳兰来,与赵舜生一处,权做奶奶的替身。
是日,赵舜生正想念阴氏,在家里做道场追荐,一闻赵祥通报,忙唤孙仁问其备细。芳兰还不信道:“我亲眼见兵丁杀的,怎么还在?莫不我眼花看错么?”赵舜生即同孙仁,一径赶到船边,只见阴氏坐在船舱里,望见赵舜生上船,两人抱头大哭。同道:“今生不能相见了,谁知原有会的日子。”即唤轿子抬到家中,和尚还在堂中礼忏,阴氏对舜生道:“足见你念我的好情了。”合家俱出望外,齐来叩头叫喜。那芳兰叩过了头,忙问道:“那日我亲见狼勇的兵,把刀砍奶奶,我急了即跑的,如何奶奶得脱了?”阴氏道:“见刀砍来,我一吓向后跌去,不见了你,不想他砍了庭柱,我得不死。不道被他捉我去,要污我,被我哄他有沙淋病,待好了顺你,因此得免。谁知天幸,他又抢一个,将我抛在■山寺里,恰好遇着孙仁,我说了赵老爷奶奶,他不忘旧,看顾我,我即拆高底鞋内的珠子兑换了,做了盘缠,叫他唤船领我回来,一路小心服侍,其实亏了他。”那赵舜生听罢,忙留孙仁到书房里吃酒饭,自己谢了他道:“我重重送你个礼。”自此赵舜生竟同阴氏进去了。正是:侯门一入深如海,从此萧郎是路人。
却说孙仁一连住了数日,毫不见动静,只见人家送盘盒的,差使女问慰的,家中备酒庆贺,准日闹个不了。孙仁独自一个,走出走进,甚觉无聊,心上道:“我等得不耐烦了,今日且去别他,看他怎么样?”于是去见赵祥道:“大叔,我要谢老爷奶奶一声,明日要回去了。”赵祥道:“我与你传进去。”阴氏得知,也不则声,又隔了两日,忽然叫丫环唤孙仁到后厅,只是在屏风里边道:“孙仁,闻你要回去,我想你又无家无室,不如住在这里,做些生意罢。”孙仁道:“奶奶说得是,只是无本钱。”阴氏道:“你果肯住在此,我自有处,你且住着,我停当了,复你。”于是阴氏又进去了。
是日晚间,赵舜生赴席回家,阴氏道:“孙仁要回去,你怎么打发他?”赵舜生道:“我两日处得一百两银子,意欲多与他几两,所以尚在此设处。”阴氏道:“他又无家无室,多与他没相干,不如有空租房与他一所住了,他年纪不多,妻子又死,不如把芳兰这丫环配了他,将百金与他做本钱。如此足以报他好处了。”赵舜生口中唯唯道:“只怕芳兰不肯。”谁知芳兰想道:“家主婆杀死,可为专房之宠,谁知又复归来,依旧做了丫环。”心中甚是不乐。一闻了这句,肚里道:“一夫一婢到好。”自古道:宁为鸡之口,毋为牛之后。
合偷一条牛,不如独偷狗。
因此阴氏问他,他就道:“任凭奶奶做主。”那阴氏安排停当,即唤孙仁说明了,即择个吉日,又将百金妆奁赠了芳兰,叫孙仁收拾了利房,舜生分外又赠了百金,竟与芳兰为妻。
孙仁是日得了芳兰,那夜两个颠鸾倒凤了一回,芳兰道:“我如今问你:怎么当初来靠老爷,明日就走了。”孙仁笑道:“不瞒你说,逃难无盘缠回去,只得投靠人家。不道我们妻子,在里边取了五六两银子,有了盘缠,连夜走了。”芳兰笑道:“你可晓得其中四两银子,是偷我的。”孙仁道:“原来如此。那二两又偷谁的?”芳兰道:“不好说得。是夜老爷去偷他,他不肯,喊起来,被我掩住,老爷强奸了他,他垂泪,所以老爷与他的。”孙仁道:“可知他明日说,我再不去靠人家,急急要回去。去时得了个怔忡心痛病,不上一月死了,原来是你害他的。”芳兰带笑打他一下道:“如今我身子赔你,难道还不好。”孙仁笑道:“论起赔来,已有人先赔过了。”芳兰道:“不要乱话,奶奶是古怪的,肯与你胡乱做事!”孙仁道:“不敢欺。”遂将观音寺前的事,一一说个备细。芳兰叹口气道:“如此,老爷大折便宜了。”正是:官人喜做偷情事,赔个丫环又折妻。
却说孙仁一时说了,忙吩咐芳兰道:“你再不可在人前提起。”芳兰道:“这个晓得。既如此,我们住在此不安,日后老爷倘有些知觉,你就不便了。不如趁此时别了他,竟到■山住,彼此得宜,且奶奶必然乐从的。”于是孙仁走到赵家道:“一来谢声,二来禀过老爷、奶奶,原要回乡去。”只见赵舜生不在家,阴氏叫赵祥出来传话道:“奶奶说:‘正该如此。’叫芳兰姐进来,还有句话吩咐。”于是芳兰进去,阴氏另将二十两银子,私赠他道:“你去好好做人家,不必牵记我。凡事口要谨些,切记,切记!”芳兰意会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拜别了。两人下船竟到■山,将二三百金运用起来,后来果然做了财主。
大凡大人家,家主与家人媳妇有染,不为大过。不值竟有此小失节奉报,所以先生说:“勿以善小而不为,勿以恶小而为之。”实为千古格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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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花社女春官三推鼎甲客籍男西子屡掇巍科人分男女欲偏存,漫道风流不可言。
三百由来传郑卫,圣人深意莫轻论。
传曰:“男女居室,人之大伦。”又曰:“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。”可见男女之欲,人有同心。故孔圣人亦曰:“吾未见好德如好色。”孟夫子亦曰:“知好色,则慕少艾。”即如大舜,他娶了娥皇、女英,后来南巡不返,崩于苍梧、娥皇、女英思想他,哭的眼泪,渍在竹上,都成斑斑,这不是女相思的都头。即如文王,欲配后妃,而未得的时节,至寤寐思服,辗转反侧,这不是男相思的领袖。然“相思”二字,出自大圣大贤,凡夫俗子未可轻冒。然亦不能轻冒,此是为何?大约男子有几分才色,然后可以慕有才色之女,而有才色的女,亦悦其慕我,于是彼此依慕而不得,则名曰:“相思”。女子有几分才色,然后可以慕有才貌的男,而有才貌之男,亦爱其慕我,于是彼此交慕而终不得,则名曰:“相思”。若无才貌之男,无才色之女,亦欲效颦而为,反侧思服之态,这直谓之浪荡了。然有才有色的男女,彼此思而不得,且思而终不得,则相处大是苦事,此亦出于万不得已,而滴泪成血,郁情成病,原非古今佳人才子所乐从,亦非世间佳人才子所乐闻。故在下今述一佳人才子,慕而即得,不必相思,而能畅其所欲的,为看官们解一怀抱。
话说福建建宁府有一人,姓王,名兰,字畹香。父亲是个甲科,只因幼孤,母亲陆氏抚养,爱如珍宝一般。人材又生得唇红面白,眼秀眉弯,就如粉捏成、玉琢就的。年纪到十五六岁上,聪明伶俐,大而诗词歌赋,小而书画琴棋,无件不晓,且无件不精。一时无论大小男女,若认得王畹香一面,就道是有窍不俗的了。所以外边称慕他,起一绰号,叫做“赛西施”。然虽如此,那王畹香自恃才貌无双,未免傲睨起来,心上立个主意道:“朋友非有才有貌的,不与相交;即有才貌,而非年纪相仿者,不与亲密。”因此日逐往业,通是建宁府一班美少年。
那少年中,更有两个出色的。他便与为至友。一个姓吴,名雅,字澹仙。那吴澹仙更是生得清秀精致,衣服穿来,件件喷香。穿上半年三个月,不乱一个折儿,不染一点污儿。俗人在座,他就寻个事故,一溜烟去了。一个姓韩,名璧,字连城。又是一个古怪的。他才貌不必说,性喜清谈静坐,又酷爱花卉古董,家里收拾三间书室,题曰:“仙仙窝”。窝中四时奇花异卉的盆景,排列满庭;名画古玩,排列满屋。他二三知己外,不乱交一人,只是闭了门,焚柱名香,烹壶香茶,展玩诗画过日子。他两个偏与畹香情投气合。因此三人,你在我家谈谈,我在你家坐坐,真是寸步不离。
忽一日“仙仙窝”里牡丹盛开,韩连城留他两个小酌。畹香道:“我们对名花饮美酒,不可无诗。”三人大家联句起来,畹香道:“就是小弟占先起韵。”道:洛下清姿百卉王(畹),亭亭玉立压群芳(连)日笼翠袖娇生影(澹),雨润朱颜粉腻光(畹)一捻敢矜妃子靥(连),三旬如挹令公香(澹)东皇另有滋培在(畹),根拨应教胜洛阳(连)三人联毕,你赞我,我赞你。畹香道:“我今看起来,建宁偌大一府,其实求才貌两擅的,再没第四人了。今夜名花良月之下,我们结拜了兄弟何如?”连城道:“极妙,极妙!”于是跳起来,重整杯盘,向牡丹花下奠了酒,设了誓,各序年龄。畹香长连城一岁,连城与澹仙同庚,但澹仙十一月生,连城六月十五日生,长五个月,于是畹香居长,连城居次,澹仙居末。挨次同在花前,拜了四拜,设誓道:“我们兄弟三人,自今日始,不但生同居,死同穴,如贫贱富贵,出处患难,俱要同享,不可相背。如有背者,与日俱亡。誓毕,那三人俱住在“仙仙窝”里。
畹香道:“两位老弟,我们这样人才,自然为天下美女所爱的,但不可轻渎了。后日娶妻房,同要拣个极美的,倘本地没有,不妨在他州外府去。”连城道:“有理。我正有个愿心,意欲要去完一完。”澹仙道:“二哥有什么愿心,我与你完成。”连城道:“有一个母舅,住在广西浔州府,那浔州府风俗,与另处不同。别处男子寻女人,浔州府是女人寻男子的。他们更有个寻法,有趣得紧。”畹香道:“怎么有趣?”连城道:“他们闺女到十四五岁,要先寻个男子过癞。过癞了,然后每年春间打扮了,到名山胜行游玩,到尼姑庵里烧香,广采舆论,定个高下。才貌兼绝的,定为状元;才貌全的,定为榜眼、探花;有才无貌,有貌无才的,挨次俱为散进士。先定了,然后择婿匹配他。他们择婿,更有个择法。一年春间,结三个社,正月十五日叫梅花社,二月十五叫做桃花社,四月十五叫做兰花社。正月十五梅花社里,合成美女,俱在尼姑庵里,以烧香为名,选看烧香的男子。其时先聘几个少年孀妇为房师,极美者为大主试。这些少年男子,晓得的俱来挨挤女人,还中了,即着丫环请去。在尼姑庵里,原各分了房,先试外才,继试内才,得意了,然后送与大主考再试。又得意了,即记上题名录,定个高下,以俟三月十五桃花社再考。那桃花社更妙,合城美女依然来尼姑庵里烧香,那些美貌才子选过的不消说,还有不选的,依然混在中间挨挤,以凭美女的眼力再眩选中了,依然又请去。其时先精选定几个名妓为房师,以才色双绝的为大主考,亦各在尼姑庵里分房,先试外才,继试内才,俱无嫌了,然后送与大总裁,逐一再试。又无嫌了,那时大总裁即各送一物,或金扇、汗巾之类为贽,依然记上题名录,定了第一、第二,以俟四月十五兰花社会合。兰花社比前两社不同。这次合城美女,到尼姑庵烧香,俱同了母亲及前两社的大主考房师来。那时这些已选中的男子,俱打扮得齐齐整整来候。其时大总裁即着丫环请进到各尼姑房里,状元会状元,榜眼会榜眼,依次先会过,然后归家行聘成婚。这是极妙的,我们要个美女为妻,岂可不去。”畹香与澹仙俱手舞足蹈起来,道:“有这样趣事,怎么不急去?我们如今就去,也还可以赶得来年春社会。难道我们兄弟三个去,不俱夺他鼎甲来受用受用么!”于是三人议定,各收拾行李在一处,在家只说到广西贩药材来卖,家里俱信为实言,俱有一二百金一个作本钱。那韩连城道:“我兼去望望母舅。”三个人唤了船,别了家人,一路竟望广西进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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