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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风流悟》坐花散人[清]

日期:2019-05-14
摘要:世人有何下贱?无钱便是下贱之因。有何尊贵?有钱便是尊贵之实。下贱之人,有了钱,便改头换面,自然尊贵起来;尊贵之人,无了钱,便伸手缩脚,自然下贱起来。所以说:“富贵不奢华,而奢华自至;贫穷不下贱,而下贱自生。”虽然如此说,毕竟人于此中,要各安其分便好。始贫而终富,不可忘了贫时的行径;始富而终贫,亦不可失了富时的体格。故汉光武说道:“富易交,贵易妻。”是说破千古不安分的世情。宋弘答道:“贫贱之交不可忘,糟糠之妻不下堂。”是表明千古当守分的正理。
却说莫拿我见他进去之时,即轻轻将脚炉掇了,就走出了门,转一个弯,一溜去了。那妇人慢腾腾的拿了空碗走出来,不见了送面的人,忙走出门前,两头一望,道:“那里去了?”那店主人正不见送碗来,走出门前见妇人手拿空碗来望,便忙走来接碗。妇人道:“方才送面的不是你。”店主人道:“是你家汉子说娘子要面吃,将二十文钱买来的,叫我等碗,这碗就是我店里的。”妇人旋惊道:“那里说起。我家汉子今早出门,至今尚未归家,方才送面来这个人,说巷口王家孩子周岁,送的周岁面。”店主人道:“又来见鬼了。巷口那里有什么王家?那里有什么孩子周岁?”妇人慌了,连忙回身,向屋里一看,乱嚷道:“不好了,丝腔里一个铜脚炉偷去了。”店主人道:“我说这个人,像个歹人,原来果然是个白日撞。”妇人道:“碗是你家的,你必然认得这个人的。”店主人道:“我店里买面吃的,来千去万,那里认得许多。自不小心,反赖我身上来。”店主人拿了碗就走。妇人没了脚炉,气得发晕章第一。表过不题。
却说莫拿我掇了脚炉,走到家里,对着妻子道:“脚炉在此,熟腾腾的就烘一烘,火也不消簇得。”两个正在家里烘了一回脚,收拾中饭吃,只听得东间壁有个姓何的乡邻,夫妻两个,一片相骂之声。莫拿我侧耳听着,只听那妇人骂道:“天杀的瘟囚,不要说天色冷起来,棉衣不知在那里,连今日夜饭米不知在那一家?冻还你的冻,饿还你的饿,还要懒懒的,尚在家中,不思想出去寻个钱儿养家,天没眼睛,这样死囚不瘟死了,留他害人家的女儿。”那汉子道:“你这样不贤的淫妇娼根,生意又没有,时运又不济,做贼又不会,做强盗又没人合伙,叫我两只白手,那里去撮变出来?”两人你一句,我一句,闹个不了。莫拿我听得不耐烦,便道:“老何,你也不要怪着嫂子闹吵,嫂子也不要怪着老何懒惰,如今世界的钱儿,其实也好,今何兄弟我有句话问你:你家里要吃多少米一日?”妇人接道:“不瞒莫叔叔,说少也要三升一日下锅里。”莫拿我道:“嫂子也不要嚷乱。三升米一日,什么大事,叫何兄弟随我去拿些来吃吃再处。”老何道:“莫兄说得好,那里容易好拿?”莫拿我道:“你果然要不要,我老莫一生不会说虚话的。若果然要,你不要管我,只顾拿了个口袋随着我,包你就有。”那老何正在急中,真个拿了口袋出来,道:“果有门路,望莫阿哥扶持我则个。”莫拿我一头走,叫道:“你随我来!”老何真个随着他,弯弯一走,走到个城墙,转过小巷,尽头去处,莫拿我站住一相,向墙墙一爬,爬子去块块儿,向腰间取出一个两头尖的小小竹筒子裹术墙内去。原来墙里边,乃是大人家仓廒房,将尖竹筒儿插穿了栈皮,又将一根小竹头儿轻轻在竹筒中一拨动,即叫:“何兄弟,将口袋口对着。”只见米儿只管泻下来,没有一个时辰,即泻满了一袋。莫拿我说:“够了么?”老何道:“够了。”莫拿我即将头一拿弹一弹,就没有。老何道:“你若放了他就好了。”果然有一个店主向老何道:“今日好了。”又对老何道:“你背了米,我的心事,主人道就叫走。”那老何作谢而去。
莫拿我一路的开定,又走了去上,只见背后有个人走来,将他背儿一拍道:“老莫多时不见,今日那里来?我与你去吃三杯。”莫拿我回转头一看,不是别人,乃是一向同伙的蔡拐子,也是一个数一数二的宿积。”莫拿我道:“老蔡,你好人儿,撇了我那里去了?这多时,想是有些甜头,思毋要请人哩。”蔡拐子道:“我同你到我家里去了了。”于是两个手挽手,一同走,走到一个闹市里,见了个道店,莫拿我道:“这个鲭鱼好新鲜,我们拿去打了酒。”蔡拐子放了手,也不答应,竟先走到店里道:“这个鲭鱼要多少银子?”店主人道:“要二钱银子。”拐子道:“我不信了。”店主人道:“何是你主人道不肯允,今银十两。”拐子道“你今日去就是了。”店主人道:“若是纹银,就秤一钱六分罢。”莫拿我站在其下,只不开口,蔡拐子用意将背了,背着莫拿我,向铺上打开银包儿,秤银子。莫拿我口里细细的道:“待我借隔壁店里的秤,秤一秤,不知真有多少重?”提了鱼就走。店主人见是同来的,又在这里秤银子,竟不防他。不道蔡拐子秤了银子,递与店主人,然后掇转身来道:“鱼在那里?”店主人道:“同你来的这位客人,提去隔壁秤去了。”拐子失惊道:“我同那个来?又来见鬼了。”店主人见不是头,连忙豁出柜来往隔壁店里一看,那见个人影儿?店主人看了,忙连嚷道:“明明这个人是你同来的。”蔡拐子道:“可是方才站在那边的这个人么?我只道也要买什么鱼,上你阶头,我不睬着。是了,是了,是个拐子了。这样贼精,你这个人也是个呆货,我背着秤银子,故不看见,你既看见,他提这鱼,就该喝住,着把我买鱼,我不会秤,要他秤?”反把店主人一顿埋怨。店主人气得顿口难言。蔡拐子道:“如今闲话休提,鱼不见了,怎么处?也罢,我连累你没了鱼,如今你这几个鲫鱼与我去罢,省得退还银子。不好意思的,你秤一秤,若斤两重,二钱银子不够,我再找你。”那店主人气得头晕,只得将鲫鱼秤与他,又找了四分银子与他。拐子线穿了提去,谁知那老蔡秤的银子,又是一了四大铜。正是:随你奸似鬼,吃了老娘洗脚水。吃了洗脚水,又折一肚腌■气。
却说蔡拐子提了鲫鱼归家,那莫拿我已将鲭鱼先拿到老蔡家里,道:“嫂子,你将这鲭鱼切了片儿,打起面来,老蔡就来也。”说犹未了,只见蔡拐子提了鲫鱼进门,放在厨下,就去买肉打酒,一路就邀了几个同伙朋友来家子。吴兄大人吃了,同中间莫拿我道:“你何人?这日里物就在上,叫我不要,若哥哥说,我如今岂不肯得做零?于哥哥说个明白了来,偷贫不如偷米,偷富不如偷官。于其这女子,他也来得。客是何人,若取他的,倒也我甜些。”莫拿我笑笑道:“老蔡,前日我闻得桃源县里,失了库银,想是老兄得了甜头么?”蔡拐子道:“不瞒老哥说,如今还有几包儿在床里边。”莫拿我道:“好人儿!得了这此大利息,蹄踵儿,不但得了几只儿,请我一个鲭鱼,又要我自己拿来,你做人的忒悭吝。”众人通笑起来。于是吃了面,又把鲫鱼大碗盛来下酒。众人正吃得热闹,只听得窗儿外西风刮得紧,淅淅沥沥,飘下一天大雪,正是:势合颠风刮骨来,悠悠漾漾满江隈。
不曾半点闻春信,却怪千花连夜开。
顷刻妆成银世界,中间遍满玉楼台。
琼船撞入玻璃国,琪树瑶林不用栽。
却说众人猜拳行令,吃得一个不亦乐乎,便道:“自古道:‘偷风不偷雪。’今夜醉了,天色又冷,各人回去睡一觉再处。”于是众人一哄别了蔡拐子,各自散去。
独表莫拿我,一路醉醺醺踏雪而归,在路上想道:“人多说偷风不偷雪,我老莫偏要与人拗一拗,在雪里玩耍一玩耍,使人猜不着。”于是走到一个大人爱门首,他就住了脚,立在屋檐下道:“待我进去,取些东西,散些与穷人用用。”正要从侧边矮屋檐边上屋,只听那矮屋里,有人咿咿唔唔的读书响。那门闼缝里,微微透出些火光来。莫拿我道:“且顿一顿,待这书呆子睡着,然后上去,觉稳些。”故此顿了好一回,那个读书的,越读得响了,喃喃的读个不祝莫拿我焦躁起来道:“待我叫他去睡了罢。”他在对门芦帘上,折了一茎芦柴管儿,悄悄对着门闼缝里火光,轻轻的吹去,那书灯儿竟吹灭了。那人抬起头来见灭了灯,道:“奇怪!又无甚大风,怎么灯儿无故灭了。”因叫道:“娘子,娘子,脚炉有火么?点上一个来。”那娘子床上翻身道:“脚炉冷了,半夜三更那里有火?这等寒天,不如睡了罢!”自喃喃的道:“读书,读书,转读转输,你读了书,睡一觉,也要商量个计策,措处措处盘缠,安家出外,一些也无,何苦读也。明日起来,朝饭米也还不知在那里?只是人如考了,二人去的监理,难道不要的戏仕,不转转为明,思王吴兄如此者何用?”那人听了,叹口气儿,将桌子一拍道:“娘子,我一转念头不要愁杀了,只因无可奈何,故夜将书为消愁之物耳。我夜间读书,抵日里工夫,日间只好在外边去借贷,你那里得知我借贷勤苦?昨日走到阿叔家去,开开口,阿婶就回我道:‘那里来银子借你。’我说当头也罢。他说一家不知一家,和尚不知道家,你那晓得我们当头俱在外边。我只得没瞅没睬的出来了。转身走到哥哥家里,哥哥见我去,不待我开口,先向我愁个不祝悉了一口,阿嫂道:‘留叔叔吃便饭。’哥哥眼丢一个眼色,阿嫂就转口道:‘饭便熟了,只是没甚东西吃。’我见了这般光景,又走了出来。复身转到丈人家里,只见丈人乱嚷乱罗,把阿舅打做一团,我走去反与他劝了好一回。原来店中结算帐目,折了本钱,道是阿舅偷去赌输了,活在家里淘气,我又不敢启齿了,只得与岳母说了些闲话,岳母见丈人打儿子,也不好留我,我又出来到一朋友家去,坐了半晌,身上又冷,吃了两盅热茶,天色晚了,然后归家。我想走了这几家,俱没有东西借我,如何到宗师那边去考?家中盘缠不要提起。”两人愁个不祝莫拿我听的不耐烦,因叹道:“他是个读书人,原来受这样穷苦,可怜,可怜!即如此,我何不到在别处去,取些来资助他。”因转个念头,暗暗笑道:“眼前放着现成的银子,不去拿来助助他。专怪蔡拐子这个油嘴,得了这桩大财,香蹄子也不值得买一只来,请我一顿面,又要我取的鱼,我如今转去向他床里,取了他所藏的银子。要他要要,一则资助了穷秀才,也是为他做个好事;二则也使他服了老莫的手段。”于是将身转走,自见那雪儿下得越大了。正是:他为孙匡勤夜读,还教正大访山阴。
却说莫拿我见行上雪深,他就把脚上蒲鞋倒着了,向着蔡家,遂一步一步走到蔡拐子家来。看他的门儿紧紧关着,遂把他空场里边,两间半窗屋儿,外面一扇门儿,里边就是他的卧房。后边又有两间小舍,一间是他厨灶,一间是他坑厕,开着一扇后门,通将去一小街儿的。莫拿我轻轻先开了他的篱笆,一步步到窗前,即将小锯子锯断了几窗儿的斗简,轻轻探下,将身钻入窗去。先将房门开了门,后把心依旧上好,然后脱了草鞋,口中做老鼠叫,一碌碌到床头顶上。周遭一摸,毫不见一些影儿。他暗笑道:“这臭贼,果然不说谎了,银子确确放在床里边。”又做老鼠相打,一骨碌碌下来静听。只闻得那蔡拐子吃得醉了,天色又冷,夫妻两个睡得鼻息如雷。莫拿我忙忙赤了脚,颠在床沿上,悄悄弯着腰,往里摸一摸,果然一包一包的排在褥子底里。莫拿我将手摸来,即塞在腰间搭膊里。是夜因雪大,雪光照着微有亮光,照见蔡拐子的老婆,睡在脚根头,臂上露出赤金镯儿,亮灿灿。莫拿我见了,道:“一发取他去,与我家老婆带带,作耍他。”即便轻轻将手去探他的。谁道一探,那婆子因酒不甚醉,便惊醒来。他见有人捏他臂膊,遂搭转手来,往床外一拉,拉着了莫拿我的脚,他随势一把捏住,口里喊道:“有贼,有贼!”蔡拐子在睡梦里听见,因哄道:“那个外路的贼,敢偷我的东西么?”犹半信不信的光景。那老婆道:“快起来,我捏住他的脚在这里。”谁知莫拿我的巧,他脚被这婆子捏住时,他却动也不动,将一只手,忙去轻轻捏住蔡拐子的脚。那婆子恶叫,蔡拐子起来,拐子醒来见自己的脚有手捏住,即便道:“啐!这是我的脚,放了让我起来。若是房的,御由你捏定,这好一回。”婆子听见即便放了莫拿我的脚,于是莫拿我慌忙放了蔡拐子的脚,即往床底下,悄悄伏着。只听得蔡拐子先将手去里床上一摸,即大惊道:“果然是贼,银子通去了。那里来人偷去也?”于是走出看他是何处进来,也不见一些影儿。走到门道,便道:“坏了!贼去了,门已开在这里。”即往后一看,只见一步一步,脚头印儿多向外的,对婆子道:“去了不远,我同你急依着脚印赶去,还赶得着的。”于是夫妻两人,心上着了急,风也似赶出门来。莫拿我于是听他两人出了门,即悄悄走向后门去,将石灰写道:“莫拿我在此一乐。”随跳过打墙,从小巷里一溜去了。正是:积贼偷积贼,手段真难测。
失去大元宝,只因无肉吃。
却说蔡拐子夫妻两个赶了一回,出门后脚步乱横,没处追寻,只得转来道:“我慢慢问同伙的讨还你。”于是归家,点起火来。各处一照,照到后门墙上,只见墙上写着七个白字,蔡拐子看了,大笑起来:“原来就是老莫来耍的,果然好手段,我不如他了。自然还我的,且慢慢与他理会。”于是安心睡了,不题。
且说莫拿我拿了银子归家,睡了一觉,天明起来,即将三四包银子,插在腰里,一径走到那读书人家的门首。只见天色尚早,门儿还闭着,莫拿我将门敲着道:“在家么?”那人在被窝里,听见敲门,问道:“是那个?”莫拿我应道:“送盘缠的。”那人得了这句,忙披了衣服起来。开门,心上摸不着头路是谁家。那莫拿我听他开了门,即推门进去,将白银四包对桌子上一掷,道:“我送盘缠资助你的。”那人眼色朦朦,见了这些银子,吃了一惊,问道:“你是什么人?缘何多承你资助我?”老莫道:“我名儿叫做莫拿我。”那人惊又喜,方将要留住他,莫拿我往外就走,道:“我去也。银子尽着用。”于是即将他门反叩而去。那人扯也扯他不住,只得捧着银子,忙到房里报与妻子知道:“娘子,天下有此奇事,不知什么样人,叫做莫拿我,清早送我偌多银子,站也站不定就去了,口中说特来助我盘缠的。我想亲戚去恳求他,倘然回我,况面不相识之人,突然送来,今年有如此来头,决然中了。”于是夫妻两个整顿去考,欢喜得了不尽,日日交口称诵莫拿我不题。正是:天下士,无不添锦上之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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